2020年9月1日
鬼節談鬼。本欄提過,紀曉嵐以《四庫全書》總纂修官身份, 公餘寫《閱微草堂筆記》,別開生面。首先,他以文壇領袖的嚴謹口氣,事事清楚交代清晰時地人,而且旁徵博引,談論睇相摸骨都加句:「余於《四庫全書總目》已詳論之。」增加說服力。
紀曉嵐某些想法很有意思。他像我們大部分人一樣,沒切切實實見過鬼,所以他說靈異事件之中最相信扶乩。扶乩,通過神靈附體在沙盤上寫字、推演之術,因為能夠親身體驗,紀曉嵐認為可靠(雖然物理學另有解釋)。有次扶出來乩仙的詩竟是他朋友舊句,都不懷疑,反而說「仙亦盜句」。
他又頗富科學精神。火災現場發現一少年與一狐狸(疑似狐仙)被困焗死,眾人談論狐為何不逃走。紀曉嵐認為鬼「純乎氣也,氣無所不達,故莫能礙」,而狐「質能化而小,不能化而無,故有隙即遁,而無隙則礙不能出」,所以死於密室。雖然可笑,但紀曉嵐嘗試有系統區分鬼和狐。狐狸作為野生動物,行蹤飄忽要防牠侵害莊稼,在農業社會既神秘又受膜拜。我們去日本常見的稻荷神社,便都供奉狐狸仙。
意識前衞
紀曉嵐活躍於清朝乾隆年間,正值東西方文化接觸,他擔任高官,眼界拉闊,會思考到古人所不及的:「人死者,魂隸冥籍矣,然地球圓九萬里,徑三萬里,國土不可以數計,其人當百倍中土,鬼亦當百倍中土,何由冥司所見,皆中土之鬼,無一徼外之鬼耶?」他是第一個中國人識得問,閻王殿有外國鬼嗎?
以下這篇更潛藏不少前衞意識:乾隆庚午,官庫失玉器,查問相關人等,查到一個常明的男人時,常明忽變兒童腔口報稱:「玉器非所竊,人則真所殺,我即所殺之魂也。」引出另一宗兇殺案來,便把常明移送刑部,由紀曉嵐的父親等官員審訊。疑犯一時發出常明聲音,昏昏瞶瞶的,一時卻用童聲說:「我叫二格,十四歲,家住海淀,爸爸叫李星望。前年元宵節,常明引我去觀花燈,想調戲我,我力拒,常明用衣帶勒死我,埋在河第幾條柳樹旁。」官員大驚,按照所說地點,果然掘到屍體,在海淀尋找李星望,認出是失蹤兒子。官府遂定下大部分時間昏迷的常明死罪。行刑之日,常明疑似被附身,歡天喜地,忽然高唱:「賣糕!」原來二格本業賣糕,父親哭道:「久不聞此,宛然生時聲也。」再問,又變回常明受刑了。
疑幻疑真
此故事可以用孌童癖、潛意識、精神分裂等摩登術語去詮釋,甚至,「二格」之名,是否暗示常明患有第二人格障礙?常明貪戀二格,因姦不遂下毒手,念念不忘,失控模仿他聲音自首,從心理學上可以勉強解釋,紀曉嵐亦似有所暗示,卻訴諸鬼魂作祟,使人疑幻疑真。
鬼故事,疑幻疑真才弔詭。大抵清朝以前,大部分人認定有鬼;清朝以後,大部分人否定。而紀曉嵐處於文明交替之際,加上本身的識見和執拗,樹立了一幅獨特的近代風情畫。所以我說,《閱微草堂筆記》是鬼書王。
撰文 : 余家強
(編者按:余家強最新著作《佛系推理》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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