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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8月7日

張綺霞 訪談錄

三指鋼琴家黃愛恩 接受有瑕疵音樂與人生

天生只有3隻手指是完整的鋼琴家黃愛恩(Connie),自小因為雙手嘗盡苦頭。從6個月大開始經歷多次手術,終將黏連的手指分割,她卻給自己更大挑戰:學鋼琴。其後考進大學,到美國進修,回港後被看成「生命鬥士」,經常受邀演出和分享,她笑言自己只是一個普通人。

「其實每個人遇到的挑戰、走的路都很不同,只是我的障礙較外顯。每個人的困難不一樣,但處理方法相同:就是不要逃避,要去面對。」小時候她幻想能換上完整的手,甚至問醫生能否移植死人的手指?最後她發現,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並非解決問題方法。「只能去擁抱它,接納它是生命的一部分,學會與它共存。」

母親在懷孕期間染上德國麻疹,Connie一出生就只有兩隻拇指和右手尾指是完整的,其他手指都黏連。經歷過多年的矯形外科手術,她終於能把手指都切開,手指皮肉不夠長,所以部分手掌也被切開成手指,切開了的手指較短小,她的手也比一般人小。「每年暑假都在醫院過,從6個月大一直做到13歲。」

手術之後、傷口復元、物理治療等痛楚,她都能忍受,最難過的往往是她發現自己跟其他人不同,總是想把手收起來。「很不喜歡自己的手,旁人也常說我的手很難看,小時候老師要我們拿自己的手印在畫紙上畫手掌畫,我還問同學借他們的手來畫。」懂事不久,她已經常為自己的缺陷不快樂。「問很多為什麼。後來慢慢長大,才明白這是『不幸』。」

 

自行摸索彈法

升上中學,她的手術也做完,開始覺得,自己不能整天帶着這些想法生活下去。「我決定不把注意力放在雙手上,也萌生學琴的念頭。」

學琴一直是她的夢想,尤其是喜歡看卡通片的她,很想用鋼琴將喜愛的主題曲彈奏出來。「小時候我常去學校音樂室玩鋼琴,發現自己的耳朵很敏感,聽到什麼音都能彈出來。」父母覺得她的手指能按到琴鍵,也想讓她試試,但也許是怕女兒受苦,媽媽提出要她考試名列前茅才答應,似是想她知難而退,她卻用超乎常人的努力達標,最後終於如願以償。

就算她願意學,周遭的人卻不斷否定她。看到她的雙手,鋼琴老師都認為不能彈奏,找了幾個月才找到一個鋼琴老師願意嘗試。但對方始終無法設身處地理解她的困難,尤其是鋼琴有一定指法,因此她自行摸索出不同的彈法,讓手指可以適應複雜的樂譜。

學了一段時間後,父母看到她天天夜夜都在練琴,電視賣廣告時聽到什麼都能在琴上彈出,便買鋼琴給她作鼓勵。

幾年後,她已經考得六級的鋼琴造詣。原本只是為興趣而彈,卻萌生在大學主修音樂的念頭。得到中大破格取錄後,Connie遇上真正啟蒙她的鋼琴老師吳美樂,琴技精進,「真正學習什麼是彈奏」,吳美樂更自己縮起手指按琴鍵,模仿她的手指形狀,想出各種新指法讓她可順利彈奏。「我們在鋼琴上做很多實驗」。

沒有修長的手指,她用盡各種方法將樂音彈出。「有時是跳過一些音符,有時左手彈不了的,右手幫忙彈,右手彈不了的再交叉手,或者是一隻手指按兩個琴鍵,或者是將一連串的音符拆開,因此演奏時我總是要修改樂譜,但旁人也聽不出我有改動或彈錯。」

最愛非洲音樂

困難從未限制住她,因為她一直懂得繞路而行。但她坦言,有時也很想放棄,因為練的東西難度太高了。「但熬過了以後,慢慢我鍛煉出一種專注力,能堅持下去,也成為了我的性格特質,幫助我面對日後挑戰。」畢業後教了一年書,她跳向另一個更大的挑戰:申請獎學金到美國研究非洲音樂。

「當時我在教會裏夾band,聽了很多黑人音樂,他們很喜歡即興創作,我很喜歡,因為可以即時創作一些自己能彈的東西,不用跟樂譜彈。」在美國讀過非洲、拉丁美洲音樂後,她也有了更大的啟示。「西方音樂是有板有眼,有指揮有拍子有音準,但非洲音樂不是這樣,比較混亂,拍子多重,別人聽上去就像彈錯,其實不然。他們的音樂結構很鬆散和不斷重複,不懂的人只覺得重重複複,很悶,但其實重點不是在音樂美學,而是透過音樂表達民族性。」

她表示,非洲音樂不是在音樂廳裏欣賞,而是透過音樂來感受大家連成一個集體。「他們更重視的是全部人能一起玩,而不是大家要齊整、拍子準確。這種音樂是很自由的,但這種自由不是亂來,而是有他們音樂世界的規律。這表達形式更為奔放,更為抒情。」

而非洲音樂都是用口傳方式傳遞,歌詞中融入了地方和部落的歷史故事,從遠古的祖先一路代代相傳。「他們是透過音樂學習歷史,而不是課室裏。」

過關特殊經歷

在美國研究7年,她對音樂的看法也放開很多。「從前我很介意彈錯了某些音,但後來理解,錯誤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有瑕疵才會讓生命中另一些地方更明亮。缺陷是存在,但是否你生命的全部?有時只是我們把一些缺陷或者自己的錯誤無限放大,蓋過了其他所有事情。」

有這些想法的轉變,也是與美國自由的氛圍有關。她慢慢發現,最介意雙手的不是別人,而是她自己。當時她在三藩市讀書,天氣炎熱,每次到別人家裏作客,進屋時她都不想脫襪子。

「除了手指,我的腳趾也是黏連的,有些也沒有做過手術,總是很想掩蓋住,不想別人看見。」有天天氣熱到近40度,她終於忍不住脫下襪子,然後小心翼翼問好友,你有沒有看到我的腳趾有問題?他們都說:「你不說我沒留意,為何你這麼在意?其實沒有人在乎呢。」那刻她恍然大悟,「為何我要這麼在意?」

後來有次入境美國要打手指模,入境檢察員看到圖像殘缺,生氣地說,「你不要玩,不要縮起手指,趕快伸出來!」她委屈地把雙手給對方看,說:「我是天生如此。」對方大為震驚,馬上道歉,更把她請進房間,跟她談了20分鐘。

當時她還擔心自己會被扣留,但原來對方只是想了解她的人生,聽到她的故事更流下眼淚。「原來沒有人介意我的手,只在乎我如何看。原來很多人生中阻礙我們的,是我們的觀點,是我們如何定義自己。」從此她決定改變價值觀,慢慢活出真正的自己,發現這是最快樂的事。

學會擁抱缺陷

非洲、拉丁美洲音樂的香港研究者不多,她回港後很快就在中大、演藝學院等找到兼職教職,同時有不少團體邀請她演出和演講。醫院、監獄甚至保險公司和銀行,都是她常去演講的地方,她也出版自傳,與更多人分享。「從前我覺得這雙手是欠缺,後來我學會擁抱它,接納它成為生命的一部分,今天能夠成為其他人的祝福和鼓勵,也是很開心。」

她還接下了更大的挑戰,在奧運馬術的開幕典禮上彈奏。她挑選了一首難度甚高的爵士樂曲,每天練8小時,練了3個月也彈不好,壓力爆煲。「出場前兩星期,天天肚瀉。」

最後一星期,她向鋼琴老師求救,哭訴自己無法應付,老師卻淡定地說:「其實每個鋼琴家都怕上台,你要學會面對。也不是太多人懂得聽,你上了台手指能動就可以,彈對彈錯很多時只有自己知道。先放下兩天冷靜下來吧。」

她冷靜兩天後,終於想通,「我集中太多在錯誤上」。最後放開心懷演出,雖然也有犯錯,但不足以影響整體表現,她也因此上了一課,正如當初她很怕別人看到自己的腳趾,發現其實沒有人在乎,「最介意的只是我自己」。之後她很懂得調整心理,再到大型場合表演,也應付自如。

如今Connie建立起自己的事業和家庭,很感謝家人的支持。父母一直給她很大自由,媽媽一直介懷自己染病讓她手指有缺陷,但她很小的時候就懂得開解媽媽:「其實不關你事。」丈夫也支持她,就算為人低調,也常陪她出席公開場合,而她忙於工作時,他會幫忙帶小朋友。而兒子也遺傳了她對音樂的敏感度,播音樂兩次,他就能彈出,讓她很欣慰。

 

 

黃愛恩小檔案

英文名:Connie、出生地點:香港

學歷:香港中文大學文學士、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碩士及博士

家庭狀況:已婚,育有兩子

曾獲獎項:2010年香港十大傑出青年

著作:《手尋夢想──三指鋼琴家的生命樂章》

 

撰文:張綺霞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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