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4日
壹
大學女生護生自從獲悉男友年齡秘密後(見〈佛系推理:怪婆婆〉),深感相逢恨晚,常常問:「快給我看看你小時候照片。」「你小時候有彩色照片嗎?」「你以前看黑白電視嗎?」開玩笑說得佛狸像個老漢。
一樹梨花壓海棠。
「除非帶我去你兒時的家。」護生說。
沒辦法,兒童節這天早上,佛狸帶她往某舊區,遙指道:「那邊紀律部隊宿舍。」佛狸來自單親家庭,從母姓,外公(他口中叫爺爺)是警察。現在爺爺退休入住安老院,母親身亡,景物依舊,人面全非。因社會運動,宿舍刁斗森嚴,不宜內進。佛狸與護生到對面馬路──他昔年小學。
舊式火柴盒形校舍沒啥特別,護生卻隔着鐵絲網看得津津有味,問長問短,佛狸心不在焉,直至,籃球場出現一個高大男人踱步……
瘟疫停課,重門深鎖,聲沉影寂,但有教職員當值不出奇。佛狸揚聲道:「陳老師!」高大男人望過來,樣子很蒼老,呆了呆應道:「元佛狸同學?」
護生暗笑:「佛狸小時候一定差不多樣子,居然一眼認出。」想到是他們師生久別重逢,不禁眼眶一熱。
貳
高大男人笑指大閘,過去迎接他們。佛狸低聲說:「灰熊。」只護生聽到。
「陳老師,呀,陳校長。」佛狸道。
「對,我做過你班主任。都無所謂啦,一日為師……」
護生心想:「佛狸卅三歲。他多年前已在此任教,難怪升為校長。」見他身型魁梧,臉龐黝黑肥大,果然灰熊。正思索間,校長問:「這位是?」
「我未婚妻。」佛狸堂堂正正答。護生每每被他這風格逗得芳心竊喜。
「都坐,都坐。」校長擺擺手道:「返母校參觀嗎?可惜冷冷清清。」
佛狸攙扶校長笨重的身軀坐到球場長凳說:「你天天回來巡視?」
「放心不下嘛。」校長點頭道:「你都到達適婚年齡,我也快退休了。你媽媽身體好嗎?」
佛狸道:「家母最近過世。」
「啊。」校長道:「真可惜。你媽媽很維護你的。」
佛狸掏出零錢道:「那邊有販賣機,校長你喝什麼?烏龍茶好嗎?」逕自走了去。剩下護生向校長打開話匣子:「佛狸媽媽了不起。」
校長嘴角牽動:「就是太維護兒子。」大概見過家長吧,護生想像佛狸頑皮童年。
轉眼佛狸回來,校長接過瓶裝飲品。佛狸指間撥弄餘錢道:「剛才還擔心只收八達通呢。以前販賣機收硬幣。」
校長道:「以前10元硬幣很好花,足夠去一次旅行。」
佛狸道:「1994年,我二年級,學校春季旅行要繳付10元。」
校長道:「結果你缺席,後悔嗎?」
佛狸搖頭道:「那天班主任堂,同學逐一交費,我舉手說不參加了。放學後,我到教員室,向你報告在校園遺失10元,即被當場逮着。」
校長嘆道:「當年你真幼稚。」
佛狸搖頭道:「你大概讀慣偵探小說,一眼看穿學生吞沒家長的旅行費,轉頭丟了,報失等於露出狐狸尾巴。」
校長道:「吞沒款項,形同偷竊,挺嚴重。你不肯招認,我唯有通知你媽媽。不料,她匆匆趕來,堅稱你無辜,說:『我相信我兒子。』
「元女士──記得你跟媽媽姓吧?我明白單親家庭問題,但一味包庇小朋友總不對。元女士既不承認你盜用她錢,我無從罰你。再問想不想旅行,你母子異口同聲說不去,未免固執。
「事過情遷,你媽離世了。只能說,她極愛你。」校長念念不忘,春風化雨。
護生倒抽一口涼氣,相逢一笑泯恩仇啊。佛狸仍搖頭道:「事情未完。」
叁
像溫情劇撥亂台詞。
佛狸道:「固執的是你,把一個小二學生想得太複雜也太簡單。為何不會是我不小心跌錢?單親家庭孩子知道母兼父職吃力,怎好意思再討10元?於是直接答班主任不參加旅行,我強忍眼淚的。」
校長凝住呷烏龍茶動作。
佛狸道:「我當時私下向隔籬位的黃敏儀訴苦,我早兩天與她通短訊,她至今記得可作證。黃敏儀勸我:『10元不是小數目,應向班主任報失,或能尋回呢!』我便儍愣愣找你,卻成為你推理中的犯人。我辯解過的,你不信。媽媽相信我,我不心虛,亦不特別感恩,因為根本事實。
「第二天,某男同學獲悉鬧出禍,向我自首。原來,那10元是他從書桌偷走,他歸還給我。我答應過永不提他名字,自然,不屑拿去補交旅行費,只悄悄放進家母抽屜。」
校長微笑道:「元佛狸,證據呢?」
佛狸從背囊拿出一本舊書,翻開道:「我最近整理家母遺物,家母怪咖,連我小學課本也儲起,剛巧包括這本我印象深刻。某男同學歸還我的10元是硬幣,當時1994年算新鮮東西,加上失而復得,我夾在書頁下用鉛筆掃呀掃,拓印出輪廓。校長知道嗎?那代小學生的無聊玩意。」
校長和護生一看,果然連紋理、年份也清晰記錄得如同影印。護生頓悟佛狸有備而來,並非純為陪女友,兼且憶起他曾說討厭學校制度……
佛狸道:「那枚硬幣,我不可能保存到現在。我上周看新聞介紹你工作認真,每天返校。我也認真。請留意拓印,硬幣鑄於1993年,屬第一批,產量甚少,雖未至於絕世珍品,我畢竟要往錢幣收藏店才找到,專程帶給你,當作交代。」說着攤開手掌,一直把玩的,亮晶晶正是稀有1993年10元硬幣!
佛狸續道:「家母亡故,改變我想法。家母耗盡生命精力洗刷污名;我也不能再懶得澄清。」
護生難忘佛狸媽媽如何含冤而終(同見〈佛系推理:怪婆婆〉)……
「請收下。」佛狸說。
「好費工夫。」校長冷笑道:「如果我拒絕呢?」模樣愈發像隻灰熊,冥頑不靈。
佛狸站起牽着護生邁開大步,頭也不回道:「我一共收購了兩枚1993年幣,校長剛喝完的烏龍茶,恰恰價值10元,我投進另一枚買的,喝入肚子退不回。你可能怪我小題大做。我是你學生,我們都好勝。事情總要搞清楚。謝謝教誨。」
(編者按:余家強最新著作《佛系推理》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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