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3月23日
我亦忝為讀先生詩書文章長大者。
「詩人是詩人,學者是學者。」一回先生在柏克萊的論文導師卜弼德(Peter Boodberg)教授如是告誡先生,那一天是1971年的某月某日,在柏克萊的天空下,陳世驤先生的追思會上。
柏克萊以前,先生也寫詩也寫文,也叫「葉珊」;來到柏克萊念書念比較文學念中西古典,也叫「王靖獻」;往後依舊寫詩譯詩寫文章,典麗香火,不絕如縷,差不多半世紀來也叫「楊牧」。
周前先生仙逝——詩人不死,只能逝者如仙。
我想起先生某年一首《悼某人》,實實虛虛:「那一夜,據說,你也和常人/一樣遂被星火擊倒,乃通過樹影/和瓦稜曲線之類跌落於番薯園中/臉部朝下彷彿傾聽着某件偉壯的/傳說—劍與塵土⋯⋯」
如劍是文劍是詩,文與詩是幾許傳說,那麼塵土還是塵土,小塵回歸大地,如霧起時,在奇萊山。奇萊山在花蓮,我沒訪過,只在先生文字上神遊過不只一回:
「我收斂情緒,沉思,仰首:奇萊山高三千六百零五公尺。北望大霸尖山,南與秀姑巒和玉山相頡頏⋯⋯在靠海的一個溪澗蜿蜒,水薑花競生的,美麗的沖積扇裏長大,揮霍想像,作別,繼之以文字的追踪,而當文字留下,凡事就無所謂徒然。」
《水經注》般的文字,山川淌流着故事,故事不朽,故無所謂徒然。先生在柏克萊寫論文,論題是《詩經》中的套語,在柏克萊都蘭樓東方學圖書館裏,看正經看倦了眼,便取來一卷《水經注》漫讀,說及代郡容城縣,注云:「縣有督亢亭,孫暢之述畫;有督亢地圖,言燕太子丹使荊軻齎入秦,秦王殺軻,國亦滅絕。」滅絕了國,地上還有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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