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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16日

張綺霞 訪談錄

哀傷輔導工作者鄭玉儀 教喪親者將遺物再造治療哀痛

香港人對死亡,常有很大的忌諱,就算是有人在住宅內自然死亡,都會讓單位掛上「凶宅」之名,死者的遺物也常被人快速處理掉,以免「睹物思人」,撩起情緒。在香港這個擠迫而急速的城市,什麼東西都要追求效率,喪親者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卻連回憶和悼念的空間也沒有,要盡快「節哀」向前走,隨時因此埋下情緒炸彈。

鄭玉儀(Joan)從事哀傷輔導工作一段日子,毋懼死亡忌諱,舉辦「遺物轉化」服務,將「大吉利是」的亡者遺物,透過手工化成另一種物品,陪伴喪親者過新生活, 喪親者更可參與其中,在親手將遺物破壞和再造的過程中,治療哀痛。

在拉法醫治中心的一個哀傷輔導房間內,擺放着許多遺物轉化成的物品,有將死者頭髮用塑膠水晶凝固住的吊墜,有將死者生前所用的皮銀包、皮外套再造成的飾物,又有將先人舊衣物轉化成布藝用品。他們也經常舉辦工作坊,邀請喪親者用亡者的舊衣製作成咕𠱸,咕𠱸正方形,只需要縫上兩邊,就可完成,比較簡單,一般人也能做到。

 

中心主要做哀傷輔導工作,雖然是私人機構,但因為創辦人想醫治人們心靈,所以用可負擔的價格提供輔導服務。作為其策略發展總監,Joan看到香港人很需要喪親輔導相關的服務,因此主力開拓這範疇。「從小到大,沒有人教導過我們如何面對死亡,當死亡真的來到,就完全不知所措。」

華人社會尤其忌諱

Joan讀過生死學課程,感嘆華人社會對死亡的忌諱,讓大家更難面對死亡,喪親者常有情緒問題,卻很少人願意求助。「香港人除了功課輔導,所有形式的輔導也接受不了。尤其中國人習慣家醜不出外傳,死亡也是家醜的一部分。」

她笑言,其實思考一下,香港人有多少個詞語用來代替死亡,就知道他們有多忌諱,如「賣鹹鴨蛋」、「香了」、「瓜了」、「釘蓋」、「沒有了」等等,用盡一切詞語,都不敢講個「死」字。愈不去提,就會讓人在死亡面前愈是孤立,愈不堪一擊。尤其是在喪禮上,最常聽到的幾個字是「節哀順變」,其實哀傷的情緒應該要抒發,而非壓抑,反映很多人都不懂得面對喪親情緒。

經歷至親死亡,其實有不同的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否定,覺得親人不是真的離開,努力假裝生活沒有改變;第二個階段是憤怒,不斷自責和怪責其他人;第三個階段是協商,總是想回到一切發生前,甚至和神靈討價還價;第四是沮喪,開始意識到親人離開的事實,生活無動力,甚至想輕生;最後階段是接受,接受失去親人的事實,開始有了新目標。「但這條路不是直路,很多時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又回去否定的階段,尤其是當你沒有處理過那件事和關係。」

在不同喪親的個案之中,突然死亡承受的情緒壓力最大,其次是喪偶,但喪禮陪伴在身邊的人太多,要處理的瑣事也太龐雜,因此情緒也暫時被擱下,到喪禮完結後,回家對着四面牆,情緒才正式洶湧而出。「喪禮完結後,其他人的關心就會停止,好像覺得喪禮完成後,你應該向前走,到那一刻,你才正式體會到世界只有你一個。」甚至有人怕去問喪親者心情,怕再撩起哀傷讓其情緒失控,以為不問就沒有事情發生,卻讓這些喪親者更為無助。

所以他們思考,有什麼方法可以讓有需要的人突破心防和忌諱,輕鬆打開心懷說自己心情?就想到舉辦遺物轉化工作坊。工作坊的靈感來自澳洲喪偶婦人Mary Burgess,丈夫在生時,她很喜歡為他織頸巾,丈夫死後,她把所有頸巾全部拆掉,重新再織成被子,覺得過程非常療癒,於是成立一個「遺物轉化」(Woven Memories)的計劃,讓喪偶的婦人都能參與其中,透過拆卸重建的過程,讓哀痛紓緩,讓思念有所寄託,「過程讓人覺得好像重生一樣」。

喪禮結束始作輔導

喪禮對於喪親者來說,並非一個讓情緒好好平復的時機。因此她們主張等到喪禮結束後,才開始進行遺物轉化等輔導。

遺物通常都在喪禮結束後很快就被棄掉燒掉,以免「睹物思人」,讓人陷入哀傷情緒,他們卻不主張這樣做。因為遺物處理和情緒處理一樣,需要時間,「到後來很多人都會非常後悔」,Joan感嘆,香港人總是習慣節奏要很快,甚至有人會主動陪喪親者將遺物收拾處理,如在強迫他們盡快放下。「但其實應該先讓情緒沉澱,看到遺物有情緒,其實是健康的。」

舉辦工作坊多時,她有不少難忘的個案,其中一個受助者是一位70多歲的婆婆,和丈夫從幾歲開始認識,青梅竹馬,相濡以沫數十年,生下不少孩子,都搬走了,剩下兩個人住,而丈夫一直對她的生活照顧得無微不至。丈夫走後,生命如翻天覆地的變化,難以承受,她也曾經有過死念,「她說,覺得自己一個人沒有意思。」

她到中心接受哀傷輔導,過程中都很願意傾訴,是個比較樂天的人。「後來她說到,很想念跟丈夫每天在家中一起看電視,現在坐在電視機前的只有自己,於是我們想到製作咕𠱸讓她可攬住,也是工作坊的起點。」他們與婆婆一起落手落腳做,過程中婆婆經歷過許多難過的情緒,他們也停下來聆聽。最後製作完成,婆婆表示,每天在家中看見咕𠱸,也覺得沒有那麼孤單。

摧毀遺物一刻決堤

之後Joan持續舉辦遺物工作坊,一次是一個女兒帶着媽媽出席,媽媽一臉平靜,卻讓女兒更為擔心。那個女兒表示,婆婆死後,媽媽一直情緒穩定得不尋常,無論是喪禮還是婆婆離世後半年來,媽媽一滴眼淚都沒有流過,擔心媽媽太過壓抑自己,於是帶她參加工作坊。

在遺物轉化前,輔導員會先邀請喪親者分享跟亡者的關係,講述手上的布料或衣物的意義等。「其實落手做都是其次,就算他們無法完成,也有義工幫忙,最重要是參與者可藉此抒發感受。」

女兒說了很多,但媽媽依舊不多說話,情緒也不見波動。她們拿來的是婆婆在媽媽出嫁時送的嫁妝,幾幅非常漂亮的龍鳳絲綢,一直壓在櫳底珍藏着,當她們用剪刀破壞它的一刻,媽媽才第一次流下眼淚,開始傾訴對亡者的思念。「女兒很感動,之後也不斷說謝謝。」

參與者的故事,未必全都是哀傷的,一些參與者跟亡者的關係不太好,或是承受多年家暴,或是長期照顧晚期病患的父母,因為對方狀況不佳,長期受其情緒虐待,「死亡對一些人來說是釋懷。但他們也會來參與,想調適自己心情。」透過傾談,他們開始記得死者的好,在處理遺物過程中,也慢慢解開心結。

參與者帶來的衣物多樣,有些人會帶來來不及送給亡者的衣服,或者是亡者結婚紀念日常穿的襯衣,有些人卻帶來亡者打球時猝死所穿的球衣,工作坊都是小組形式進行,大家彼此聆聽和鼓勵。而最難過的一關往往是摧毀遺物的過程,要先接受它只是一件物件,而不是把它看成與死者等同,或者是帶着死者生命的事物,「我們也不想他們有太多感情投射,因此不斷提醒,不是攬住咕𠱸就代表攬住對方,要想這只是一件重生了的舊衣,讓你可以記得他們。」

製作完成後,他們都會邀請喪親者攬着咕𠱸,說說自己的感受,說出感謝和愧疚,這道別的過程對於喪親者能否釋懷是關鍵,但華人社會不習慣將情感表露,也因此更容易有遺憾。

雖然Joan不期望一次製作的經歷就能幫喪親者完全放下,但至少能打開心窗,讓對方認知自己的情緒,傾訴一下,之後開始跟朋友或專業人士傾訴。

而小朋友面對死亡,同樣會有創傷,「最不應該跟他們說死者去了旅行或者出差。這些理由會讓小朋友很難過,覺得是自己錯,自己不夠乖,所以死者才這樣離開不見他們,甚至有發展倒退的問題。」因此他們也會為小朋友作遊戲和故事治療,讓他們理解死亡,說出自己感受。「大人不開心,也要讓小朋友知道,因為如果你死頂,小朋友也跟着死頂,但只要你肯說出來,小朋友也會願意說出。」

鄭玉儀小檔案

英文名:Joan

出生地點:香港

家庭狀況:已婚

職銜:拉法醫治中心策略發展總監

 

撰文 : 張綺霞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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