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4日
壹
距今約10年前的事。
廿歲出頭的元佛狸剛當上蒙面作家,爺爺(其實外公)元珪患病入院,母親已開始行蹤無定(參見〈佛系推理:怪婆婆〉),全靠佛狸照顧,幸好佛狸工作時間自由,索性在醫院寫稿。這晚床邊陪伴。
元珪是退休高級警官,公務員福利良好,病房舒適,爺孫倆談談笑笑,不愁寂寞。
「你以為爺爺害怕做手術嗎?爺爺什麼風浪沒經歷過?」老人拍拍胸膛道,的確仍精悍結實。
佛狸敲着鍵盤隨口應道:「我知我知。」
爺爺長嘆一聲道:「不過,我今次真無膽了。」患膽結石,即將接受膽囊切除,按這年紀,一般不能動外科手術,但紀律部隊鍛煉有功,他身體出奇地硬朗,醫生認為可以,事不宜遲。
佛狸手上不停,安慰道:「切除膽囊沒大礙的,而且膽與勇氣無關,正如西方以為勇氣來自腸臟,說有無guts,都純屬誤會。」
爺爺道:「大膽姜伯約啊!你知道嗎?古時有個武將,孤身作戰,死後被敵軍剖腹,發現他果然膽大包天。怎會不關事?」空肚子等做手術格外情緒化。
姜維字伯約(公元202-264),三國蜀漢後期的中流砥柱。佛狸因為職業需要博覽群書,當然知道,同時想起爺爺在警察中算有文化,當差拜關帝,更可能看過《三國演義》。
佛狸眉毛一軒,暫停打字……
貳
第二天清早,佛狸捧着一大疊書來醫院,包括《三國志》、《晉書》、《資治通鑑》和《三國演義》,笑吟吟道:「爺爺你放輕鬆些,我們稍後合力破解姜維之死這千古奇案。」
相依為命元珪心下感動,明白孫兒為自己排憂解悶,口裏卻說:「男人大丈夫不用陪來陪去。」
與護士送爺爺往手術室後,回到病房,佛狸重溫帶來的經典,像和尚入定,愈看愈疑雲重重……
叁
從麻醉藥甦醒過來,睜開眼已達下午時份,元珪暗嘆自己從今做了無膽之人。佛狸遞上《三國演義》,翻開臨尾某頁,指着道:「你提及的情節。」爺爺雖然年邁,目力不衰──
魏兵爭欲報讎,共剖維腹,其膽大如雞卵。
佛狸道:「姜維乃蜀漢名將,所以對手是魏兵。」
爺爺道:「我懂啦。咱元氏有點家學的,否則怎改得我們爺孫倆都跟皇帝同名?」
佛狸莞爾道:「不過,《三國演義》想稱讚姜維勇敢,說他『膽大如雞卵』,殊不知正常人的膽囊短徑約3.5cm、長徑約8cm左右,恰恰接近雞蛋尺碼,根本不算特別大,反映作者缺乏生物常識。」
爺爺啊了聲,身同感受,又想起女兒研究生物學,不禁興致勃勃。
佛狸道:「來看看《三國志.姜維傳》怎寫。」又翻開書頁──
維死時見剖,膽大如斗。
佛狸續道:「斗是古代容器,的確夠大,自然,『斗膽』這詞語正正由此而來。《三國志》由陳壽著於晉朝,其中裴松之的註解補充於南朝劉宋,都比較古雅。順帶一提,此句出自〈裴注〉而非正文。演化到《三國演義》,實際完成於清朝毛宗崗之手,去古已遠,斗的大小也屢次變遷,兼且力求『文不甚深』,可能怕一般讀者對斗沒統一概念吧,便借雞蛋來形容,偏偏弄巧成拙。
「於是,明明正史的《三國志》反為顯得誇張,明明小說的《三國演義》倒較平實。而究竟姜維大不大膽呢?」見爺爺聽得津津有味,佛狸不妨談深入些。
「原來如此。你媽媽害苦你,你讀書這樣精細,可惜沒考上大學。」爺爺沉吟道:「三國鼎立,魏強蜀弱,姜維更在蜀漢末年,迎難而上,以寡敵眾,豈能說不大膽?大眾喜歡關公、張飛,我獨愛姜伯約猶如絕地武士。所以你看,翻至姜約陣亡的一幕,一百二十回《三國演義》來到一百一十一回,差不多便完了,他是全書最後主角。」
佛狸大力點頭道:「對,勝敗乃兵家常事,就連敵人也應該敬佩他才是。那怎麼要『共剖維腹』呢?若說『魏兵爭欲報讎』,大可以五馬分屍洩憤呀!這種近乎解剖的復仇方式,在古代並不多見。何況,作為原始資料的《三國志》並未提及為了報仇,純粹『維死時見剖』,倒像接受外科手術似的。
「姜維到底為何被開膛劏肚?」
「量血壓!」手術後要定時記錄血壓,負責護士在病房門外呆了一陣,聽這對爺孫聊着平行宇宙般話題,剛開完刀在醫院都百無禁忌,真聞所未聞,終於忍不住揚聲打斷。
元珪托腮苦思道:「是呀,為什麼……」右手微微抬高遷就戴上測計儀器,卻眼尾沒瞧瞧護士。他人如其名,在警隊素有「圓規神探」之稱,任何複雜案件兜幾大圈子總被他拉回原點偵破,退休技癢,命中註定孫兒佛狸又是個怪痂,竟渾然忘我玩起歷史推理。
血壓計的汽球一收一放吱吱作響。
「姜維像我患上膽結石!」爺爺興奮得幾乎彈起,攘臂高呼。
「全中!」佛狸一拍大腿叫道。
護士連忙制止:「老伯你小心血壓。」一邊檢查吊針和喉管有否鬆脫,一邊低駡。
只怪當時佛狸未交上護理系的護生做女朋友。正確說,護生還是小學生。
(待續)
(編者按:余家強最新著作《佛系推理》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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