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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29日

沈一一 異人獨白

有「痛」,「病」才變得完整

這刻的浪,居然很大。

我躺在一塊海中漂浮的木板上,一切景物不斷起伏旋轉,只能緊緊抓住這塊頑固的浮木,像是沒舵的孤舟;天空的強光令我難以睜開兩眼,目眩之間,卻又閃過無數影像——父親、大伯、朋友……還有一個束了馬尾的背影,怎也看不見她的容貌。

我嘗試「捉緊」某個畫面,卻總是一一落空。我,已死了嗎?我分不清自己是否仍然生存,正如我分不清天空的是強光,還是濃霧,更分不清那些閃過的影像是幻覺,還是回憶……

手術後的痛,像一根燒紅的鐵棒慢慢在我腹部和鼠蹊之間亂炙,令我從漸退的麻醉藥中甦醒過來。是否只有「痛」,「病」才會變得完整?如果沒有「痛」,是否可稱作「缺失病」?

模糊之間,我隱約聽到護士吩咐家人:「他醒後,便給他吃這藥吧。」

這句話應該不是幻覺,它也實在催醒我一種「遠古」的回憶。一九六五年,某天下午,我同樣地漸漸甦醒過來,第一眼便見到頭上的光管總是懸垂不少塵網,然後嗅到濃烈的白花油氣味,還隱約聽到大伯向父親說:「他醒後,便給他吃這藥吧。」

我坐起來問父親,大伯為何要我吃藥。父親說我剛才在外忽然暈倒,是街坊把我抱進工場來的,然後工友提議先以木板搭一張簡陋的「床」給我躺下;如果再不醒來,才送我到醫院求診。說罷,父親遞來兩顆一毫子大小的藥丸和一碗水,示意我服下。

父親工作的工場叫「嵩山齋」,做麻雀的,位於西環的羲皇臺,大門是髹上深綠色的舊式趟櫳門,齋內掛有一幅頗大的中國山水畫,描寫八仙正以麻雀耍樂。看過不少電影、電視劇也在羲皇臺取景。泰迪羅賓曾有一張黑膠唱片《這是愛》,第一次見它時,想也沒想便立刻買下——只因唱片封套的照片是泰迪羅賓獨自坐在羲皇臺拍攝的,他左邊身後的不遠處,正是父親說我暈倒的地方。

父親戰後來港,便跟隨大伯在嵩山齋學藝。有時,父親會帶我和姊姊到這兒玩耍,他便可以一邊工作,一邊照顧我們。這羲皇臺可說是自成一國,那裏有士多、雜貨店、糧油店,有人養貓、養狗、養雞、養兔子,有人派報紙,有人賣飛機欖;我與姊姊最喜歡跑到另一個臺——青蓮臺,旁邊的山路滿是大樹,夏季時除了簌簌雨聲,還可細聽那聒噪的蟬鳴。

我一直不明白當年暈倒的原因,及至偶然看到一本由久坂部羊寫的小說《無痛》,裏面提到一種「不明昏厥症」,才想到自己當年暈倒羲皇臺,可能就是這種病症。(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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