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17日
不少朋友退休後都愛讀古人寫的歷史。一來,埋首古代,可以暫時忘卻現狀的紛擾,勝於入戲院看電影。二來,讀史可使人看世事有較長遠的眼光,正所謂「風物長宜放眼量」,不會困囿束縛於當下。三來,中學時代教科書講的歷史頗多以訛傳訛,自讀歷史可以釐清錯漏,一樂也。
讀史最麻煩的是,年代久遠,字義多變,不易明白古人的意思。讀國史還好一點,畢竟都是中文。讀外國史更困擾, 只看英譯本,譯得是否準確大有疑問。這幾年,由於艾利森(Graham Allison)在《注定一戰》(Destined for War)創了「修昔底德陷阱」(Thucydides Trap)一詞,指崛起的大國令霸主國感到威脅,戰爭在所難免。書中引用修昔底德的名句「戰爭無可避免,皆因雅典崛起,引致斯巴達恐懼」。(What made war inevitable was the growth of Athenian power and the fear which this caused in Sparta.)
修昔底德陷阱
艾利森的講法受到不少研究古希臘歷史的英美經典學者嚴厲批評,最極端的指控是艾利森不是沒有讀畢原著,就是讀過而沒有讀懂。事關修昔底德之言,僅指斯巴達和雅典在公元前431至404年之戰,他並沒有引申為普遍的歷史規律。「修昔底德陷阱」乃艾利森的杜撰。
英美經典學者必修古希臘文。據彼等所言,Thucydides中的c字,應讀成英語的k音,修昔底德應譯作修奇底德,既已習非成是,本文從俗。英國著名經典學家彼雅(Mary Beard)在《跟經典對質》(Confronting the Classics)書中一篇文章更聲稱,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History of the Peloponnesian War)文字艱澀,句子疊床架屋,詞意曖昧,既難讀也難懂。她雖自小修習古希臘文,也不敢說全部明白。她甚至說,像喬哀思(James Joyce)的《芬尼根人的守夜》(Finnegans Wake)一樣,這根本不是一本能夠看明白的書。岔開一筆,既然喬哀思的英文原著也不可解,譯成中文有什麼意思?若中譯仍不可解,那倒不如讀原文。若譯至可解可讀,便肯定失真。修昔底德亦如是。
專研修昔底德的英國牛津經典學者韓步華(Simon Hornblower),花了10多年時間研究《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寫成3卷2000多頁的巨著《論修昔底德》(A Commentary on Thucydides),逐字逐句考訂,也不敢誇言盡得修昔底德的要義。另外,耶魯大學的古希臘史專家卡根(Donald Kagan)花了30多年時間研究伯羅奔尼撒之戰的歷史,著書4卷,並出版了節本《修昔底德重寫歷史》(Thucydides: The Reinvention of History)。卡根的學生Matthew C. Klein便質疑艾利森有沒有認真的讀過——不要求他讀通──修昔底德的著作!
彼雅更大膽地指控各英譯修昔底德的名家。她認為直譯修昔底德的話,往往變成不可解。譯得通順的話便不是翻譯,而是詮釋(Interpretation),即照譯者的理解,重寫修昔底德的句子,譯得愈通順明白便距離原意愈遠,連卡根也承認此點。
現時最流行的譯本是十九世紀Richard Crawley的譯本,可讀可解,但彼雅指他只是個二流經典學者,處處曲解修昔底德的原意。網上可找到的修昔底德金句,大多差之毫釐。無他,以《伯羅奔尼撒戰爭史》文筆之艱澀,修昔底德根本寫不出擲地有聲的金句。
翻譯不出原意
彼雅舉例,修昔底德闡述現實政治(Realpolitik)的要義:「強者為所欲為,弱者須蒙受其苦」,英譯為:The strong do what they can, the weak suffer what they must。根據韓步華的註釋,「須蒙受其苦」原文只解作comply(逆來順受),並沒有「必須」(must)的意思。強者為所欲為中的「為」,原文亦可解作extort(榨取),「為所欲為」跟「可榨取則榨取」,意思大有分別。何者是修昔底德原意?誰能在九泉之下問他?
再者,「強者為所欲為」一語不是修昔底德說的,而是雅典陳兵米羅島(Melos),要該島加盟雅典的聯盟時,雅典將軍說的。米羅島堅決不肯加盟,結果被雅典殲滅,殺盡島上男丁,婦女和孩童則虜為奴隸。雅典軍的「政治智慧」還及不上斯巴達。伯羅奔尼撒戰爭,斯巴達最終擊敗雅典,其聯盟中不少城邦提議徹底毀滅雅典,燒其城,屠其男,婦孩則為奴。幸好斯巴達拒絕,否則雅典從此灰飛煙滅,只留下一個歷史名詞。寡頭統治的斯巴達,並沒有像民主的雅典那樣「強者為所欲為」!
撰文 : 占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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