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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23日

李維榕博士 故事從家開始

做父母的橋樑

這少女已經30歲,卻長年患上精神病,被診為Schizoaffective Disorder。說得好聽是思覺失調,說得不好聽是精神分裂。她的精神科醫生就是不服氣,好好的一個人,究竟是自己先天有問題,還是糾纏在人際關係的綑綁中,弄出毛病?這就是這天我們臨床工作團隊要進行的一個評估。

我們首先邀請她的父母自己交談半個小時,同時量度少女對於父母交談的生理反應,包括心跳頻率、手汗及皮溫的變化,因為這些生理變化往往反映着一個人內心的焦慮。

這對父母的交談很有趣,都是母親一個人在說話,閒話家常,但是父親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一個自說自話,一個掩耳不聞,少女在旁看得着急,不斷向父親打手勢,叫他說話。父親面向少女,問她說什麼好,少女指向母親,提示是向母親說,不是向她說。

半個小時下來,少女的生理反應不停起伏,尤其是心跳和手汗大幅度地增加。身體是很奇怪的東西,在我們還不知道自己心中的困擾與憂慮時,它往往會比我們更早地作出反應,所謂身心症,就是身體本身沒有問題,而是為心理的問題來發病。

沉默無聲

因此別低估身體帶給我們的提示,這項評估,就是利用生理上的反應,探索個人內心深處的疑惑。在觀察父母對談的半小時中,我們量度出少女有多個反應,每次都與父母之間的沉默有關。起初她的解釋是因為擔心他們不說話,會影響這項評估不能完成。漸漸地,就帶出父母在家中也極少交談,尤其是父親,在家中總是沉默無聲,鬱鬱寡歡。

少女問他為什麼不肯說話?說到這裏,父親突然痛哭起來,少女立即驚惶失措,憂心是否自己的言語觸犯了父親。她很小心地問:「是我不應該問這些話嗎?你不想說嗎?」

父親哭着回應:「不是不想說,是沒有人問我!」

他的妻子不是一直在與他說話嗎?

他說自己是教師,在女兒小學時代,基於一些學習上的交流,妻子懷疑他與女同事有不軌行為,他很生氣,從此就不理她。妻子辯說自己其實一早就接受那是誤會,但是他並沒有釋懷。長年沒有溝通,妻子學習了自言自語,不再要求對方有反應。他們甚至可以若無其事地一起出遊。沒有交談怎樣可以一起旅行?出奇地,他們同時回應:不用交談,跟着旅行團就成!

原來旅行團還有這種功效。

有趣的是,他們可以成功地長期當一對不必交談的夫婦,他們女兒的身體,卻不停地對他們的無言作反應,嚴重時心跳可以由每分鐘90左右跳到180,手汗可以增加四五倍。這些強烈的身體言語,讓女兒不得不由平常十問九不答的狀態,開始探索她在父母矛盾中,研究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

她說,多年來她一直是父母中間的橋樑,她的投入,補足了他們的不投入。

原來她才是旅遊團的「領隊」,讓他們成功歸隊。只是要一個成年人理直氣壯地卡在這個位置,她自己就必須成為一個問題,或許一種病態。怪不得心理治療大師 R.D. Lang留給我們的一句名言就是:「精神分裂是在瘋狂的環境中,一個正常的反應。Schizophrenia is a sane way to deal with the insane world.」

父親禁錮了多年的情緒,變成很強烈的一股渴望,他說:「為了女兒我可以赴湯蹈火,我的痛苦無人可訴;我這幾年來一直在等待,等待有人來問我一句,就是沒有人來問!」

「沒有人來問我」,是父親不斷重複的話,我們終於明白,他說的那個人就是女兒!

巨體嬰兒

面對父親如此嚴峻的情感需要,女兒整個人都僵硬起來。室內的空氣都凝結在那一股沉默中,令人摒住氣息。

過了好像一個世紀那麼長久,女兒終於慢吞吞地說:「那不應該是媽媽嗎?不是她才是安慰你的人嗎?」

親情和愛情,都可以是很要命的東西,滿足別人,就要犧牲自己;滿足自己,就會傷害最親密的人,兩者如何平衡,都是個人的選擇,實在沒有一定的準則,但對這少女來說,這次在治療室與父母的交談,是她最正常的一面,也是治療師希望助她發展的一面。但是不要忘記她還有另外的一面,因為在父母的形容中,這個30歲的成人同時像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完全不能獨立,甚至刷牙洗澡都非要父母提點不成。這少女要發展她的潛能,就要學習放下父母,而她的父母也要學習放得下她。

我見過很多這一類的「病人」,對於家人的恩怨情仇,他們明察秋毫,比任何人都透徹,但是處理自己的生活細節卻荒謬得一塌糊塗,像個巨體嬰兒。這兩者其實並不衝突,反而是一種陰陽互補。因為沒有孩子在中間周旋,很多婚姻一早就無法維持,但是要成功地把兩個話不投機同床異夢的父母拴在一起,唯一可行的就是把自己變成他們的藉口,或是負累,那才可以維持一個完整家庭的假象。

《二十四孝》中有「老萊子戲彩娛親」一例,指的應是同一回事。只是一旦成為孝道典故,就更難改變。

撰文 : 李維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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