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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2月2日

李維榕博士 故事從家開始

一人中風

這一家三口,父親中風,母親氣怒,女兒拒學。

我問女兒為什麼不上課,她卻答:「今天要談的不是我,是他們的事!」

他們有什麼事? 

媽媽坐在那裏氣沖沖的,什麼也不說;爸爸坐在輪椅上,面色凝重,也說不出話來。女兒已經19歲,是個大學生,是基於她的拒學,才把全家帶到我的輔導室來,她卻堅持只談父母的事。

但是中了風的父親說話艱難,老半天也吐不出一隻字,對任何人的耐力都是一種挑戰。母親說來說去,只是解釋丈夫的病情,父親已經兩度中風,他的右手尤其無力,起居飲食也要別人照顧。只是他對自己的康復計劃毫不起勁,終日坐在那裏發呆。

我們談了半天,就只知悉這麼多。都是母親提供的資料,父親也真如母親所說,呆呆的坐着,一言不發。

女兒聽我們談了半天,都是不着邊際,才着急起來,生氣地質問:「那為什麼把盆子都摔破了?」

一個愈急一個愈不急

「誰把盆子摔破了?」我追着問。但是一如所料,我所有的問話都沒有人回應。

如果你以為一個家庭訪談是勢如破竹,那就大錯特錯。並非他們有心瞞你,只是個人的自我表達較為容易,家庭成員的會談,就有太多敏感度,往往互相卡在那裏,誰也難以啟齒。而偏偏有一些話,是需要家人自己溝通的,旁人怎樣着急也無補於事。

我們轉了很多圈子,好在最後還是找到穴道。

原來這對夫婦的矛盾,關鍵在於妻子協助丈夫康復的過程,一個是百萬分熱烈,另一個是千萬個不情願。妻子試盡中西醫各種偏方,對於丈夫每天物理治療的監督,一點也不含糊;丈夫是可避則避,但是身陷輪椅,怎樣也避不遠,心中尤其惱火。結果是一天到晚不斷爭吵,家中盆子都摔破了,仍然打不開兩人的僵局。女兒在他們中間周旋,連課也不去上了,3個人糾纏在一起。

病患本身,往往會不知不覺地支配了身邊各人的行為,而身邊各人的互動,又會同時影響着患者的行動。我們都盼望患病時有個老伴,但是長期病患者是最不容易侍候的人,他們心情不好時,最喜歡找身邊人出氣,而他們的身邊人,心中着急時,又總是免不了逼着他們做不願意做的事,變成一個愈急,一個愈不急。

談到家中各人的神推鬼拉,沉默的老爸突然爆出一句:「一人中風,全家發瘋!」

這才發覺,父親是個很有幽默感的人,雖然身體緩慢,語言不清,並不一定等於頭腦糊塗。看到我們欣賞他的風趣,他又一字一字地,用另一首打油詩來表達他的感受:「西醫治標,中醫治本,中西合璧,變成標本!」他說話時面無表情,讓我們更是被他那表面木訥而明察秋毫的黑色幽默所感染。

我們把注意力都放在父親身上,母親更為不滿。她開始抱怨這段日子為丈夫上天落地,不但沒有獲得欣賞,還換來對方的拒絕,她說:「我已經感到筋疲力盡,難以負荷!」

可恨的是丈夫聽見了,不但沒有反應,反而回復他慣有的冷漠表情,雙目望向遠方。我們無論怎樣穿針引線,都無法把這對夫婦拉近一點。

我只好嘆一口氣,對她說:「也許不是所有問題,都是立即可以解決的。我這一陣子,也是感到筋疲力盡。昨晚有朋友帶我去看螢火蟲,在黑暗的山中,找來找去都找不到,幾乎摔個半死,突然眼前一亮,一點點螢火就在眼前亮起,給我無限安慰……也許你也要去找你的螢火蟲!」

理想家庭能自我修補

那是我半年前在台北見到的一個家庭,這次再見,我第一句就問她:「你找到你的螢火蟲嗎?」她眼光閃亮地答:「找到了,我真的找到了!」

出示她的電話錄影,原來她參加了一個佛教的舞蹈團,頭頂戴上小花環,穿上彩衣,打扮成蓮花仙子,婀娜多姿地載歌載舞。那老爸呢?老爸說,老婆不再強勢,他就安坐輪椅上,欣賞着她的笑意盈盈!而女兒,已經返回台中上大學。

父親又告訴我一個新的文字遊戲:女兒回家度假,老婆就在冰箱門上貼上家訓:「打掃衞生,人人有責!」

女兒在人字上加了一劃,變成:「打掃衞生,大人有責!」

父親又在大字上加上一劃,變成:「打掃衞生,夫人有責!」

他們一邊告訴我,一邊自己笑破了肚子,一點也沒有初見時的愁雲滿布。當然,我還是要耐心地等待他那需要長時間才吐露出來的妙語如珠。

我走了,他還叫別人追來告訴我,我走得太快,沒有聽完他的笑話。他想說的是:「一人中風,全家用功!」

我老師常說,所有家庭都會遇到困難;而理想家庭,就是能夠發展自我修補能力的家庭!我又一次肯定,家庭是很有能量的一個體制,只要打通塞住的經脈,它就會舒暢起來。

而令我更高興的是,我們團隊裏一名年輕的精神科醫生事後悄悄地對我說:「你知道嗎?我這一陣子都沒有發言,因為我的父親也中了風,在我自己也手足無措的時候,我很慶幸能夠隨着這個家庭的心路歷程,讓我也找到希望和力量!」

也許父親的名句也可以改成:一家中風,家家受用!

撰文:李維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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