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6日
對某個藝術家要產生濃厚的興趣,往往需要一個契機。
曾去中國美術館看過一場名家雲集的收藏展。進門看見的第一幅作品,是「元四大家」中的倪瓚(1301-1374)的《鶴林圖》。只是一幅盈尺小品,六七枝小樹下站着一小鶴,遠山遠水,簡筆寥寥,卻其貌清澈,用筆不凡,看得人心弦「波」的一聲顫響,眼光立時更新,精神為之振盪。
中國歷代山水畫大家原是多得數不清。有些人性格粗獷,偏偏畫出來細如牛毛、情緒哀婉的山水。有些人性格靦腆,畫面上卻恣意妄為,瀟灑闊步。要說畫如其人,這2種類型卻要從相反的角度去解讀他才對。但也有性情與畫風完全一致的畫家,如果他是豪邁直率的,他的筆力便要穿透紙背;如果他心性高潔超然,他的畫面也必將格調非凡。倪瓚的山水,便屬這最後一種。
一個人在現世裏活得不沾塵土,一定是他成長於一個優越的環境。倪瓚是無錫人,他的家庭是典型的大地主家庭,宗教上層人物。倪瓚可說是特權階層的後代。這個後代所享有的特權,是他家裏有大量的藏書及歷代書法名畫,供他在成長的年月裏品鑑玩耍。
因為典籍經史就有千多卷,畫作從三國直到元代都有收藏,家裏便修建了一棟3層樓房專放這些珍藏,取名清閟閣。
一股清氣
「閟」通「閉」,一清一閉,養出來的人哪裏有塵土氣?超凡脫俗,成了倪瓚一生擁有的最高品質,也是他繪畫風格的最大特徵。許多後人均仿過倪瓚的山水,但筆法再像,那股清氣卻像玻璃上凝固的水滴,就是融不到仿者的畫裏。
可惜生活總是動搖變幻,人不活到最後一天,不敢保證富貴的仍然富貴,脫俗的仍然脫俗。倪瓚父親原本早逝,家裏的頂樑柱一直是他的大哥倪昭奎。倪瓚27歲那年,大哥突然病逝,母親與學畫的老師也相繼病故,倪瓚的生活就此急轉直下,物質上不保,精神上孤寂,從此要以畫畫為生了。
但倪瓚的最好之處,是他在生活富貴時,無一絲富家公子習氣,自律又勤奮,書法、詩詞、繪畫甚為超拔,這使他足以應付後來富貴不再的生活。只是他的清雅習性難以改變,如他獨自靜享的清閟閣去過一個和尚,這個和尚翻過他的書,往地板上吐過痰,他自此便不再進清閟閣了。
這樣的性情在生活裏引為笑談,這股清氣卻在他的畫裏得到最為純粹的表達。他的畫極其空靈,好像清風吹過,燕子掠過。構圖也不設規則,雄山峻嶺可攀,小溪小河可涉,遠景可親,近景不堵,天下萬物到他筆下,都成為「有我之境」。
倪瓚一生沒有做官,對這一點他頭腦特別清醒。
官場傾軋,多是勾心鬥角之事,非讀書人可擅長,也非品性高潔的人可齒。官門枯榮,身家性命往往只在一夜間論成敗輸贏。
「元四大家」之一的王蒙是倪瓚的知交。王蒙就受不了官場名利誘惑,憑藉滿身才華躋身於上層,躊躇滿志。誰知晚年僅僅是因為到某人家裏看過藏畫,而這個某人有謀反之嫌,王蒙便遭誅連投入牢獄,死於獄中,讓再三規勸過王蒙的倪瓚痛惜不已。
倪瓚骨頭孤傲,即使生活有憂患,他也更願意擴展學識而不問官場意志,四處漫遊於大自然間,過尊重內心感受的簡樸生活。
倪瓚不是仕,卻是真正的士。這個士傲骨清奇,卻很謙虛,認為自己的繪畫無非「逸筆草草」。這草草之意,是對他作品中自由意境的形容與表達,而非真的草草。他的繪畫對明以後的文人畫產生那麼大的影響,可見那種用生命換來的高逸,非他人輕易學得,卻是眾生一心嚮往的終極境界。
放大圖片 / 顯示原圖訂戶登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