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27日
編書雖為稻粱謀,可卻有益於當世後世,最少我此刻抱卷清涼,龍忍寒不會不知,可也不忘引顧炎武〈與人書〉上數語以自嘲自況:「嘗謂今人纂輯之書,正如今人之鑄錢。古人採銅於山,今人則買舊錢,名之曰廢銅,以充鑄而已。」當然,亭林先生狡獪,旋一下轉語,謂所撰《日知錄》又成若干卷,「蓋期之廢銅。」亭林先生自是古人,忍寒居士於我輩也已作半截古人看待,所採舊錢,亦猶今之瑜玉。
龍氏一生愛詞,主持《詞學季刊》,也愛跟並世詞人書札磨礪,相研倚聲之學,故集藏詞人來札至夥,年前由其弟子張壽平辛勤輯成《忍寒廬劫後所存詞人書札》,煌煌景印兩大冊,中研院文哲所精印,雖云今人採集,卻紙墨朗晴,良非「廢銅」。題中「劫後」自是十年文革禍亂劫後,可忍寒詞人根本活不過一九六六!據聞那天龍氏養病院中,驚聞家中書物一夜充公,翌日即昏迷不能言語,旋歿,故知人書之間必有情分,未可侮書而不殺人!劫後人歿書存,餘情裊裊,堪可想見忍寒藏札採銅之喜,還要是景印留真,蓋紙墨適如血脈,不唯生之所倚,直是精神所寄,莫笑我撫卷悠然——雖然書札手札或涉人家私隱情事,輕忽不得。
我想起沈從文1949年3月13日那封〈致張以瑛書〉,據說那是絕命辭,自覺既然適應不了新朝新世界,「也不免游離於人群的進步理想以外,孤寂而荒涼。」十多天後先生便割頸割脈吞煤油,幸不死。十多年前《沈從文全集》第十八至二十六卷面世,盡採先生遺札,我方得讀此書,自然不無悸怖。難得今期《明月》刊出王曉林女士一文,記偶獲此札真跡經過,更輾轉將此札奉還先生哲嗣虎雛,落葉歸根。文中更附有原件影真,先生濃墨狠狠塗改處,遮蓋的既是又止的欲言,怕也是耐熱忍寒的無名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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