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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23日

莫連雲 開卷偶拾

唐傳奇妙在虛實間

唐人小說,今人稱「傳奇」,皆因當代人藉此等小說「作意好奇」。「好奇」者,即若真若假,令人欲當其真不得,欲稱其假不能。明末清初李笠翁曾言,心愛之人是藥,得知心恨之人消失亦是藥,今回望唐朝,盛世短,衰世長,多少人失意官場與姻緣,又多少平民在衰世時受人欺凌,卻無人能伸張正義,故文人寫唐人小說,乃作藥以治療心靈之作。

華夏風俗,人仙鬼神並無定界,唐人多寫小說寄情於仙鬼或精靈,雖距今千年,其中為人熟悉之作依然甚多。

男女情愛

太陽之下無新事,唐人小說與今坊間通俗小說所載之事,依然相似,依然有大量小說,以男女情愛為題。例如〈柳毅〉之女主角為洞庭龍君之女,不幸在夫家受欺虐,此女便託柳毅送信往洞庭龍宮。柳毅送信後,龍王即救出龍女,其叔因極怒而吞食龍女丈夫,龍王遂欲將龍女許配予柳毅,但柳毅以為此乃施恩圖報之舉,非君子所為,故拒絕後離開龍宮,重回到人間,不幸其妻早死,欲再娶,龍女化身為人,經一番周折,與其成親,柳毅因而成仙,兩夫妻同住龍宮,享壽萬年。

〈離魂記〉之王宙與倩娘,本為青梅竹馬,後欲結成夫妻,卻遭棒打鴛鴦,倩娘靈魂離開肉體,與王宙私奔,共處多年,後再回家。倩娘丈夫則以為其妻在結婚時病倒,後見其魂,方知事有蹺蹊。

此等故事中之奇女子,似乎多為男人心目中之完美情人或妻子,類同金庸小說之黃蓉,衛斯理小說之白素,或近年網絡流行話題所謂之「願同食麥當勞之女人」。原來此種理想形象,今古皆同,只講情義,從無講錢,亦無講名利地位。

情與義,人仙鬼精靈皆通曉,而名利地位,則只屬人間。〈任氏傳〉之狐妖化成美女嫁人後,雖曾以其妖術助人得名利財富,卻只為報答恩情,玩玩錢財而已,從無沉溺其中。

現今坊間流行愛情小說,卻多談及名利財富,而人則不得不在「愛情與麵包」兩者間掙扎。將傳統小說與流行小說拼在一起看,實在別有生趣,流行小說角色苦苦計較「愛情與麵包」,甚至嘆謂「沒有情人,有許多許多的錢還是好的」,而傳統小說則只談情義,夫妻無錢生活便同做俠客,劫富濟貧,或向神仙問道,同往仙界共偕萬年。

都市人生活空間狹隘,令其心志弱而胸襟小,實在比唐代人苦得多。或許如此,〈定婚店〉之月下老人,便因而從小說角色化成民間小神仙,在廟內受人供奉至今。不過,若細讀此篇小說,便當知月下老人在故事裏曾多次向主角說姻緣乃天注定,夫妻結合乃命安排,與富貴貧賤無關。現代人無姻緣,或許只因顛倒妄想蒙蔽心靈,求月老亦是枉然。

指涉社會

唐代衰世,宦官當政,藩鎮割據,平民百姓受惡霸欺凌,卻難以遇上有能之士伸張正義。〈聶隱娘〉之奇女俠,因有神異功夫,故無視魏劉兩軍閥之爭鬥,打滾江湖一會後,便即與其夫隱居山林,或許作者裴鉶但覺亂世時無正義,只有奸人爭鬥,不如隱居,正如孔子所謂「有道則仕,無道則隱」也。

而〈南柯太守傳〉則為出自此衰世之名作,主角淳于棼,在夢中成為大槐安國駙馬,任太守,可惜後來因用人不當,在檀蘿國一戰中打敗仗,公主因病早逝,國王因而不再器重之,夢醒後,卻見槐樹洞內有大蟻巢,巢內有蟻王蟻后,而出自此巢之蟻,所經之物,皆在夢裏見過,後來,此巢遭他巢蟻群攻擊,忽爾當頭棒喝,原來此槐樹蟻洞,就是夢中大槐國都,而攻擊此巢之蟻,就是夢中敵國檀蘿國。人在夢裏做駙馬與太守,與別國打仗,其情景眼前亂蟻無異。此夢似假亦真,猶如莊周夢蝶,人生雖若夢,此夢卻極真實。

今人稱此小說為《南柯一夢》,列此四字作「成語」,多數人或只記得成語辭典一兩句膚淺解釋,便自以為明白南柯太守之感悟,實僅為囫圇吞棗,為考試答題而強記而已。

唐代文言小說用語淺白,情節易懂,只談其時之風物與人情世故,少有指桑罵槐之言或諷刺隱語,亦無引經據典,實為初學古文者之佳良讀品。近年有人謂學校中文課程太艱深,考試太難,實只因教書深淺次序有誤,考題形式不善而已,非古文之罪。惜今社會風氣敗壞,坊間種種富饒生趣之物,落在握權者手上即套上規矩,扼殺其趣。

君不聞某年公開試,某艱難題目,以董橋先生某文為題,以後,此年考生一想起董先生,便只記得題目中「攪、沏、榨」三字。此怪題向年輕學子問中年人愁緒,其難猶若問夏蟲語冰。故此唐代小說,只宜藏之於家裏,閒坐小窗靜讀,獨自細味其趣。若推而廣之,使某篇章成為考試題目,則無異於暴歾天物焉。

撰文 : 莫連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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