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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9日

黃思妙 開卷偶拾

當我談論孤獨時

我在讀一本關於孤獨的書。

閱讀本身是一項絕對孤獨的活動,讀着這本書時更讓我清醒地意識到了這件事。然而台灣作家蔣勳所寫的這本《孤獨六講》,不是為了循循善誘你如何脫離孤獨,而是為孤獨正名,剖析孤獨,完成孤獨,品味孤獨,最後,享受孤獨。

套用托爾斯泰的話,不孤獨的人都是相似的,而孤獨的人卻各有各的孤獨。

在蔣勳看來,情慾孤獨是在認知身體的過程中產生的,這時帶出的是兩種情緒,一是絕對的客觀與冷靜,二是不可解的與身體的糾纏。

情慾孤獨

在此種分析下,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們行走在孤獨的刀鋒邊緣。身體在急遽地發生着期待中又不可訴說的變化,萌動的情慾則是在社會道德規範下被無情壓制。猶記得在我十二三歲的時候,以往和爸爸哥哥親密無間,卻突然很彆扭地走在路上再也不願牽爸爸的手,天天和哥哥有事沒事吵架。性格也變得乖僻,獨來獨往不願與人交;僅仰慕着一個發育早更成熟的女同學,跟着她玩當時流行的跳舞機,學她的筆跡,學她的穿衣打扮。現在想來真是一段很困惑迷惘,甚至是狼狽的時光。所謂的文明在壓制天生的情慾。努力想知道自己是誰,想重新認識自己的身體;卻手足無措,無處求救,也無聲吶喊。

而發育完成的大人們,熟男熟女們的孤獨亦是不可被講述。「毒男」是朋友教我的一個新興詞彙,顯而易見不是褒義詞。宅男宅女被視為沒出路。剩男剩女很頭疼——是的,在這個社會裏,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我已然到了適婚年齡,爸媽如同所有疼愛兒女的長輩一樣開始緊張兮兮為何我旅行總是一個人上路。「別老一個人呆着」,他們從小就警告我。孤獨似乎是一種錯,一種不得不。

當真如此嗎?一位結了婚不久(婚姻生活幸福美滿)的女性朋友向我抱怨:好想能一個人呆一會兒。孤獨於她已成為一種奢侈。一個人靜靜看書,一個人侍花弄草,一個人看部電影,一個人上路旅行,和自己對話,是一種成長、一種飽滿的生存姿態。孤獨是一個開了小口的圓,能收能放。惟有能安心地與自己相處、了解自己珍惜自己的人,才能在走出圓的時候不慌張,認識他人並珍重對方。

路上有人相伴固然很好,但是,歸根到底,自己終究要面對的是自己。生命的本質是孤獨;這是毋庸置疑的。蔣勳在自序裏說:「我擁抱着一個摯愛的身體時,我知道,自己是徹底的孤獨的,我所有的情慾只是無可奈何的佔有。」毋須質疑自己的孤獨,也不必苦惱;把它當做苦澀的單麥威士忌,細細品味,就會發現它有美好的回甘,帶着土地溫暖的芳香。

革命孤獨

何為革命孤獨?在蔣勳看來,革命是革命者的孤獨出走。他提到了卓文君的私奔,那也是一場革命,一場向封建禮教宣戰的革命,而且困難程度不亞於任何一場轟轟烈烈千軍萬馬的革命。新寡婦人棄錦衣玉服不顧,和司馬相如私奔,私奔也不跑遠,就在娘家門口穿破爛衣服賣酒。同樣出走的婦女還有文學作品裏的人物,如《玩偶之家》的娜拉,她選擇孤獨一人,選擇獨立的人格,即使這意味着物質生活不再有保障。這是孤獨的無人支持的選擇,而這個選擇的結果必然會帶來更大的孤獨。但這個孤獨是圓滿人格的前提。

蔣勳繼續以讚揚的筆調寫及其他一些選擇孤獨奮戰的革命者,如秋瑾。真乃一奇女子!在十九世紀末的中國,她離開媒妁之言定下的親事,孤身赴日求學,在最後關頭不願逃跑,只說「革命要流血才能成功」。她高昂着頭,孤身參與既是一個國家的革命,也是她個人生命的革命。

蔣勳說革命者是孤獨的,因為革命者經常是美麗的失敗者。他們「迷戀着自己年輕時候的潔癖,而且深信不疑。」就像《史記》裏的劉邦,「成功的人不會可愛」——位高權重後就忘了年輕時候的夢想——「可愛的一定是這些失敗的孤獨的人」。永遠不被收買,永遠不被收編。

其他孤獨

蔣勳還討論了語言孤獨——「我的對話只是我自己的獨白」(正如我的寫作一樣);暴力孤獨,倫理孤獨,以及思維孤獨。在作者看來,思維孤獨是最大的孤獨。因為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孤獨。喧囂社會裏的清醒思考者都是孤獨的,古往今來無不如是。莊子說得妙: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但他們也是幸運的。幸運地清醒着,幸運地保存着自己的孤獨。要耐得住寂寞,總有人會說。寂寞不等於孤獨,蔣勳亦在書開始沒多久就討論了這個話題。寂寞可以忍耐,而孤獨可以享受。拈花微笑,心下自知。

我很認真地思考,孤獨的反義詞是什麼。愣是想不到。至於同義詞,蔣勳認為是「出走」。從群體、類別、規範裏走出去。我非常珍惜寫下這些文字,獨處的時光。「孤獨是一種沉澱,而孤獨沉澱後的思維是清明。」與君共勉。

撰文:黃思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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