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月7日
每年的12月至2月,從聖誕節、除夕到農曆新年,社會上都洋溢着節日的氣氛。有人覺得現在是太平盛世,歌舞昇平,值得張燈結綵;有人卻感到各方面也充斥着近期熱話之「習得無力感」(Learned Helplessness),無論如何努力掙扎,彷彿也不見希望,佳節何喜可賀呢?
前年及去年的同一時段,我曾為本專欄分別撰寫《佳節隨想曲》及《佳節夢想曲》;今年我依舊在除夕夜獨自沿着海旁慢跑,跳出診症室的框框,狂想一番。
我跑着跑着,看見前面有一位少女,身旁有一隻小黑狗;這少女與她的小黑狗以一樣的步伐,沿着同一路徑慢跑;我想起我的一位青年病人少華。
黑狗思維
少華是一位20歲的青年藝術家,最初由同事轉介給我,是因為他患上抑鬱症,最嚴重的時候,他曾經認真考慮過自尋短見。我清楚記得,在第一次的會面,他告訴我輕生的想法,源自一種無力感。
少華: 「醫生,現今的世道如此瘋狂,天災人禍頻生,我就只有一人,所謂的為環保出力,也只能每天印少一張紙,如何能力挽狂瀾呢?我感到自己很無助,我和這世界彷彿已經沒有希望了。」
正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人往往處於情緒低落的時候,非黑即白的二元思維就會跳出,彷彿自身及身邊的一切,也只有分為「有希望」及「沒有希望」兩類,在兩個極端之間,怎樣也看不見那一把漸進式的工尺。
清末革命青年陳天華,也就是著名《警世鐘》的作者,就是有感當時社會的醜陋,於30歲時投海自盡,叫人無限惋惜。我看着少華,除了藥物治療之外,也提供輔導的協助;我很感激我的輔導老師,在背後一直給我錦囊妙計,一步一步地陪同少華走上復康之路。
當少華的情緒漸漸好轉時,我曾這樣問過他。
醫生: 「少華,現在回望情緒最低落的時候,你還記得當時的所思所想嗎?」
少華: 「記得,當然記得。我知道外國人常把抑鬱比喻為『黑狗』(Black Dog),當時我身旁的黑狗很兇惡,牠想吞噬我,我很恐懼,所以求醫。」
把自身內在抽象的情感,抽出來具體物化,引用後現代輔導學派敍事治療(Narrative Therapy)的理論,稱之為「問題外化對話」(Externalizing Conversation)。
醫生: 「那麼現在呢?黑狗還在嗎?」
少華: 「黑狗還在,但牠已被馴服了。」
醫生: 「你是如何馴服牠的呢?是用狗繩強行縛着,還是用骨頭利誘呢?」
少華: 「兩者皆用不着,我與我的黑狗講道理。」
醫生: 「願聞其詳。」
少華: 「既然黑狗確實在我身邊,與其不斷逃避牠,否認牠的存在,倒不如與黑狗對話。對話之後,我了解到黑狗並不是那麼兇惡,反而看到自己的堅強和勇氣,其實可以把黑狗馴服;我沒有把牠消滅,牠仍在,但我們可以和諧地同行。」
我想着想着,加快步伐,越過前面的那位少女狗主與她的小黑狗,然後回望,看見小黑狗的一雙明亮大眼睛,惹人憐愛,又恍似黑夜長空的點點星光。我繼續慢跑,看着眼前的海濱長廊,猶如我們的人生。人生的長廊,有起有落;跑平坦大直路的時候,總是覺得自己如何天下無敵,世界真美好;但忽然從大直路急轉彎的時候,猛然發現前路其實迂迴曲折,要上山頂談何容易之時,「黑狗思維」(Black Dog Thinking)就會隨時出現。
少華的康復感受充滿啟發性,其實每次於逆境之中與自己的小黑狗對話,都是一個成長過程,更加了解自己的需要及所思所想;在人生的交叉點上,是堅持初衷繼續上山,還是跟大夥兒轉彎走平路呢?
「知其可為而為之」,指一個人知道他所做的事情是有望成功的,於是繼續幹下去,最後成功了,我們知道他是一位有遠見的成功之人,社會上屢見不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卻指一個人明知自己所做的事情,成功機會渺茫,還是一絲不苟地堅持幹下去,為的是一個理想,一份信念,以及一項使命。
虛籟之音
這種難能可貴的精神,雖然與前者相比,世間少有,甚至會被世人視之為瘋狂,但其實歷代同一信念的人物輩出,史書皆有記載,「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就是出自孔子的《論語》。只是這類人,向來也是當代社會的少數而已。
我又再跑着跑着,不知不覺已經跑回家中,看到我的琵琶,想起中國音樂教育家劉天華先生於1929年創作的一首琵琶樂曲《虛籟》;劉天華先生當時在思考着中國音樂的種種出路,他的思緒萬千,於樂曲的緩急變化之中反映;面對當時無奈的時局及不確實的結果,樂曲尾聲回歸虛渺。我抱起我心愛的琵琶,以狂想的心情悄悄奏起一曲《虛籟》。
撰文:羅思敏醫生
香港家庭醫學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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