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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6日

張綺霞 幕後人語

影像記錄也斯劉以鬯 黃勁輝:文學並非離地

「香港是個文化沙漠」這句話流傳了數十年,到今天依然不絕於耳,起初不過是南來文人的片面之詞,最後竟成了此地的總結,甚至不少本地人也引用之來自我矮化,然而多年來,文化活動在民間不曾停止,香港文學在華文文壇中更佔有一定地位,例如劉以鬯1963年出版的《酒徒》,便有中國第一部意識流小說的稱譽,只是這些都不在主流視野中。

向文學大師致敬的電影《他們在島嶼寫作》,第二個系列一共7部電影從本月到3月在港上映,當中不乏重量級的台灣文學大師如白先勇、瘂弦、洛夫、林文月,也有來自香港的三位作家西西、劉以鬯、也斯,後兩者同由黃勁輝執導。同樣從事文字創作的他,感嘆多年來本地對文學的不重視,期待電影能帶來觀念上的轉變:「香港文化不是東亞病夫,更需要自己支持自己。」

文學加電影紀錄片,光是聽到這個組合已經教不少投資者卻步。黃勁輝想拍攝本地文學家的念頭早在2008年開始,卻在尋找多年以後才獲足夠資金支持。最初的緣起,不過是幫也斯剪接其拍攝的詩作紀錄片給了很多意見,也斯一句「不如你來為我拍吧」,才有這念頭。隨後他到處籌集資金,申請各種平台的資助也碰釘,更曾有一個平台的北京評審以「香港沒有文學」為理由拒絕,教人心灰。

在2009年,他們為劉以鬯舉辦國際學術研討會,發現劉仍精神奕奕,同時在這天,也斯告訴黃自己患上第三期肺癌,「他說出來時猶如是『我患了感冒』的語氣。」他立刻想到,應該趁兩位前輩仍在世時,留下其一言一行,於是便自行買下攝影機,開始拍攝工作。

也斯把苦放在心裏

黃勁輝指出,劉以鬯可說是香港文壇的一代宗師,影響了許多後來者,包括導演王家衛,然而多年來卻受盡冷待,後來他為劉以鬯拍的紀錄片成功申請到一筆很小的藝發局撥款,算是有點補助。而也斯的成就縱使屢獲官方表揚,至其逝世後也找不到拍攝其紀錄片的資金,連台灣《他們在島嶼寫作》的負責人聽到後也大感震驚,反問「這麼好的作家竟然找不到資助?」最後決定出資支持兩部電影,知名攝影師關本良更以友情價相助,才順利把紀錄片完成。

說到為文學家拍紀錄片的困難,他歸咎於從殖民地時期就開始的文化教育政策。「一向不重視中文教育,也不鼓勵你思考自身的文化與身份,這思維一直影響到現在。」在重商輕文的環境中,文學一直被視為少數人的喜好,大眾了解不深。他與也斯的共同思考是,電影可以用什麼方法,讓不了解文學的人也能輕易進入這世界?

為了讓觀眾感受到作品中的氣氛,黃勁輝在兩部電影中均採納與作家寫作風格相呼應的電影語言,因此處理手法大有不同。劉以鬯的紀錄片《1918》趨向形式主義,結構嚴謹分明,「他的小說具戲劇性,因此可直接用影像,以劇情片的方法拍出。」

而也斯的文字則較平實自然,看上去結構鬆散其實環環相扣,經常在萬物中起興,文字和情感都緊貼生活,其紀錄片《東西》也盡量從相類的手法入手拍攝。黃跟着也斯世界各地走,出席大小場合,以捕捉到其自然的一面,也應也斯要求,不作戲劇化的處理,不找演員扮演他。剪接時亦將斧鑿痕跡往內藏,以情感的流動串連起看似互不相干的段落。

在拍攝的中段,也斯遽然離世,完全在黃意料之外。「沒想到如此快,當時許多人都有錯覺,以為他快要好起來。」有這種印象,只因也斯臨終時仍有強大的生命力,雖然每天要接受各種療法,對抗病魔,但他沒有停下工作,去世前一年出版了十多本書,當中包括數本新作,同時又在報刊撰寫專欄,更在嶺南大學教了一個學期。也斯用意志撐起身體,談笑自若,然而背後的精神壓力不小。

黃回憶拍攝期間,每次要也斯單獨對着鏡頭時,都能感受到對方承受的重壓。「紀錄片的拍攝是他患病後才開始,因此每次也會覺得他是當作最後一次講話來拍,看着鏡頭如看見自己的死亡。」然而傷感的情緒不着痕跡,若不細心感受也覺察不到,如他在〈給苦瓜的頌詩〉中所描寫的苦瓜一樣。「他把所有的苦都放在心裏。」

也斯臨終前,黃曾握着他的手,承諾會把電影完成。也斯走後,他才真正感受到責任之重,「他生前最精采的片段都交託在我手」。之前訂下的拍攝計劃尚未完成,他惟有從其朋友的訪談去補足。在拍攝初段,他與也斯就擬定了長長的訪談人選,也斯更笑言每個都帶有一部分的他,最後黃以四十多人的訪問,穿插於也斯生前片段中,如拼圖般拼出立體的人物形象。

在電影中,他特別想帶出生者與死者之間的聯繫,有些更與也斯生前片段構成 對話。有趣的是每個人口中的也斯都不一樣,有人形容他和藹親厚,有些人卻形容他固執偏激,挖得愈深,他愈感受這位前輩性格的複雜,交遊之廣闊及其世界的深廣。

「他實在很難理解,單是他的時間如何調配已是一個謎。」在其喪禮上,許多人表示在他死前一周,仍與他聯繫,因此仍感覺他在身旁。「你無法拍他孤獨一人,他根本就是帶着許多朋友與他一起生活。」電影也觸及他甚少提及的不快童年,這是理解也斯的一個關鍵部分。「看了後,你會明白他為何如此複雜。」

劉以鬯情緣着墨多

也斯與劉以鬯的寫作同樣與城市環境密不可分,因此電影中也有扣連,如拍梅卓燕以舞回應也斯的詩作〈戀葉〉時,也呼應其所採納的希臘神話水仙子典故,扣連城市的玻璃幕牆及郊野的倒映風景。而劉以鬯紀錄片雖資金有限,也着力重現六十年代的美感與環境氛圍。

理解劉以鬯的關鍵有二,從中心到邊緣的過程,以及愛情。他生於1918年的繁華上海。父親為蔣介石翻譯官,精通英語,家境富裕,劉從小受西方文化薰陶。他在三十年代因戰亂來港,抱着現代主義思想和中原心態的他,對香港各方面都看不過眼,無法適應,甚至與報社的總編輯鬧翻離港,到星馬為小報作開荒牛,然而卻做一間倒閉一間,經常為生活憂慮。

一個中原精英淪落至此,他頓感意志消沉,以吸煙自我麻醉,最後肺部不勝負荷。此時他卻遇上一生最愛羅佩雲,她是表演團的女舞者,向劉提出定居香港及結婚的要求,認為這裏才是適合他發揮才華的地方,而他也深知自己無法再回上海,遂安下心來,在此地完成多部重要作品。愛情改變了他的人生,促成了他的文學路,如今近百歲高齡,與太太恩愛如昔,這段美好姻緣,是電影裏着墨甚多的地方。

香港文學生命力強

從兩位前輩身上,黃看到香港文學頑強的生命力。「縱使環境有多惡劣,讀者群也不大,作家也用私人時間孤獨地創作,產出有水準的作品,在國際上也獲得認同。」

黃曾到也斯〈石也活着〉中描寫的佳洛水風景區拍攝,去前他有不少想像,抵達後卻發現眼前是一片亂石,又滑又尖,拍攝中途兩個助手受傷,只剩他跟關本良在石間穿插,仔細觀察下發現石頭縫隙中也有許多植物附生,迎着風浪頑強不屈,猶如也斯筆下描寫的自然界無窮生命力。他嘆道,這種生命力正是也斯的性格和文學風格。

「他與香港文學,都有這種生命力,蕪雜、自然、包容、在很差的環境中依然爆發生命,在風浪中生存。就如拍攝這兩齣紀錄片一樣,一有放棄的念頭就做不了,就無法熬到有台灣資金的支持。有趣的是也斯的第一本書也是台灣出版。香港與香港文學都不是孤獨的島嶼。」

黃勁輝期望自己的作品能帶來一點改變,「希望大家理解到文學並非離地」,如也斯思考的香港文化邊緣性、劉以鬯文學創作中的抗命精神,在如今並不過時。「也斯過身後香港進入了一個大時代,這變化有危也有機,新一代更關注香港的文化與身份。希望電影能讓人重新看見香港文學。」

撰文:張綺霞

[email protected]

攝影:陳縱宇

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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