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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1月12日

張綺霞 南京專訪

能劇大師西村高夫 細說「加速同時煞車」藝術

能劇是日本的國寶,這種戴面具表演的歌舞藝術,仍保留着數百年前的表演方式與劇目,以緩慢內斂的風格見稱,追求「幽玄」的精神境界,無論是觀賞、學習還是表演,都如一種淨化式的宗教修練,也因此吸引無數人投注其中,將這表演形式傳承。

學習能劇多年,為日本重要能劇表演團體鐵仙會理事的西村高夫,最近在南京舉辦的朱䴉藝術周中參與《非遺古典》演出,表演劇目《楊貴妃》,其平穩有力的舞姿,低迴的唱詞,就如招魂般,將歷劫滄桑的靈魂,帶到觀眾面前,邀請你我一同進入那古老而深邃的世界。

能劇的起源可追溯至奈良時代(710-794年),當時一種結合雜技歌舞的表演形式從中國傳進日本,稱為「散樂」,其後「散樂」與日本民間耕作祭典表演「田樂」結合,成為在神社寺廟祭典中表演的「猿樂」。在室町時代(1336到1573年),猿樂表演者觀阿彌、世阿彌父子因得到幕府將軍足利義滿的賞識,將原本屬於低下階層表演的猿樂帶進貴族殿堂,加入更多文學和詩歌元素,使其變成更精緻的「能樂」(能劇),一直傳承至今。

能劇擁有很強的世襲傳統,大部分能樂師走上這條路,都是因為祖輩在這一行內。但西村本身並非出生於梨園世家,在學習能劇前甚至沒有真正觀賞過,只在高中教科書上讀到這傳統的表演技藝。上大學後參加了校內的能樂興趣團體,才正式接觸,並慢慢着迷。「那時,正好有一些很有名、有魅力的男演員出現,我常獨個兒去看他們的表演,慢慢就喜歡上。」

大學第二年,他在能樂興趣團裏認識了清水寬二,對方也不是梨園世家出身,卻同樣對能樂充滿熱情,兩人成為知交,清水更邀請他畢業後一起拜師學藝,將來一起當能樂師。他笑言,自己起初也不是很有決心,喜歡能劇只是喜歡那些名演員:「如果沒有清水出現,可能我也不會做。」

西村在名牌大學主修經濟,原本可在畢業後找到高薪厚職的工作,最後卻選擇成為能樂表演者,這決定在同輩之中甚為罕見。父母知道他的選擇後極力反對,問他:「都上了大學才來做這些事情?」他仔細思考,認為父母反對的部分原因是當時技藝尚淺,認為他很快會放棄。於是他更努力學習,要做出一點成績給他們看。「年輕的能樂師都要住老師家,拜師以後我住了7年,那時我非常投入練習和交流中,所以聽不到外面的人在說我什麼。」

遺憾只跟宗師3年

在學習表演的過程中,老師觀世壽夫最能啟發他。觀世壽夫是鐵仙會的中心人物,技藝超凡,但他不恪守傳統,反而願意與現代社會接軌。「他的表演特別漂亮,我還是學生時就看了好幾次他的表演,團體中的前輩們都對他推崇備至。觀世壽夫出身梨園世家,本身很有影響力,當時興起學生運動,反抗社會中種種弊病,觀世壽夫本為體制內的人,卻願意跳出來,跟學生站到同一立場去。」

然而觀世壽夫53歲便離世,當時西村只加入了能樂界3年,沒有機會跟他學習更多,讓他引以為憾。「那段時間壽夫先生常常住院,實際的學習時間只有一兩年。但也是壽夫先生讓我有了動力要做能樂師。」隨後另一位前輩八世觀世銕之亟(觀世靜夫)接手教導,從他身上,西村學到更多具體的動作,讓他成功掌握這套藝術語言。

能劇界講求傳承,若祖輩是梨園中人,演出主角的機會往往較多。但西村表示,在鐵仙會中,每個能樂師都是獨立存在,無論是什麼工作,他們都會全心去做,來換取別人對團隊的肯定。大家都對團隊的名譽有貢獻,外界對他們的評價高,自然能有更多演出機會。「梨園世家出身的有爸爸或爺爺的名譽,但我們這些沒有的,則是有社團的名譽擔保。」

一般能樂師拜師學藝數年後,就要到外面獨立發展。西村獨立以後,兼做舞台表演和教學工作,維持生計。「我不覺得自己辛苦,因為鐵仙會的活動還挺多,有很多工作。而且我是單身,如果有妻子或孩子,可能經濟上會有點困難。」

向外動作同時向內

在能劇中,只有主角和某些劇目中的配角會戴面具演出,戲劇主題環繞神祇、修羅亡魂、美麗女子、惡魔等。說到西村的拿手戲,要數講述仙女下凡沐浴時彩衣被偷的《羽衣》,「它的曲子和舞蹈都極漂亮,希望在我老了以後仍然能夠在舞台上表演這樂曲,一樣地漂亮。」表演前半部是女主角與配角的對手戲,仙女要求配角把偷走的衣服還給她,後半部分則是仙女重獲羽衣後跳舞回歸仙界。能劇的戲服講究,往往有多層以增加氣派,羽衣戲服更是華麗非常。

能劇的表現形式以含蓄內斂見稱,舞台布景簡單,一個竹架就代表亭台樓閣、船隻等,一把扇子微微的動態,就能交代人物的情感變化,或是月光、雨、流水、風等動態。伴奏樂器只有簡單的四種:笛、小鼓、大鼓、太鼓,演員的唱念腔調也趨向平穩。舞蹈簡約緩慢,每個動作都隱藏着意義,以最少的形式引發觀眾想像背後的空間與情感,體會最深邃的精神之境。在能劇中,氣氛與人物情感往往比情節重要,舞蹈是表演的重心,也是最難的部分,講求深沉內斂,整個身體重心向下,膝蓋和手臂微彎而行,動作呈圓形,前行時足底緊貼台面,舉手投足間表現出堅實力量。

西村表示,能劇表演是「加速同時煞車」。每個向外的動作都用相同的力量向內,每股前進的力量都以封閉力量抗衡,動作因此顯得緩慢而有力。「舞台上的演員雖然看起來不做什麼動作,但心裏面已經歷了多個循環。這動作比跳躍,即單純的加速更難。」他笑言年輕時,總是急着要加速,不明白好好煞車的道理。「很多人以為舞步動作愈快愈難,在能劇中,卻是動作愈慢愈不容易。」能劇講求不多也不少,不能太多失去分寸,也不能太少失去表現,他希望自己能繼續透過年歲的歷練,讓動作做到恰到火候,爐火純青。緩慢的節奏正可累積能量,讓人靜下心來,好好體會能劇中高雅脫俗、深邃玄妙的「幽玄」意境,只是這種狀態與現代生活節奏相背,西村表示,能劇那種充滿程式的準備過程,能讓心靈安靜下來,進入角色的精神境界。「在準備穿衣服、最後戴上面具的過程中,心會慢慢安靜下來,思考今天要講的故事,慢慢投入角色。」面具是演出中最神聖的部分,演員穿戴好後,要恭敬地面對面具,感謝對方,才把它戴上,在日語中,面具是用「掛」來形容,以露出部分下巴為好,顯示其尊崇地位。「戴上面具,自動就成為戲中人物。外在世界如何快,對我沒有影響。」

最高境界「無心」狀態

世阿彌曾指出,能劇表演最高境界是進入「無心」的狀態,讓表演如常駐枝頭的「花」,在觀眾心中長留美麗印象。西村說自己還在摸索中:「站到舞台時,實際上不得不考慮很多東西。我認為無心不等於不考慮,而是考慮所有事,同時開啟自己的五感,從頭到腳都要更敏感,同時按自己本能和無意識去表演。但我還沒找到那感覺。」

能劇的形式雖然古老,但他認為是與生命密切相關的事。「我最喜愛能劇表演的一點是,能通過表演面對自己、發現自己,有一些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參與能劇以來我的性格沒有怎麼改變,但對自己的發現確是挺多的,表演和學習能劇,都是沒有終點的。」

雖然能劇充滿代代相傳的既定程式, 但裏面卻包含每代人所貢獻的藝術,有無盡的探索空間。「能劇有更多可以深挖、未被發現的東西,同時我也透過表演挖出自己的更多可能,再投入表演中。這是我繼續下去的動機,總是期待下一個表演會再發現什麼東西。」

能與當下社會聯繫

雖然能劇的形式來自數百年前,但他認為它能與當下社會產生聯繫。「雖然能樂裏用很多古代日語,但也希望觀眾能體會能劇的本質,理解到日本文化的特點就是容納一切,這也是能樂誕生時的時代精神。如今每個人的生活都非常隔絕枯燥,跟其他國家的關係也有問題,若我們能回溯本源,掌握傳統中這種容納一切的精神,許多問題也會解決。」

除了在日本表演,他也常到海外交流,乃至投身當代劇場演出。他笑言,實驗性戲劇是拍檔清水寬二的主意。「起初我也只想幫他,卻發現能學到更多東西。能劇有好多程式,做實驗劇場時卻要我們先把傳統去掉,脫下厚厚的服裝和面具,讓我能用很白很空的狀態跟現代的演員合作,我覺得很舒服。」這次他去南京,則以演出能劇為主,也帶來兩個能劇演員跟當地崑劇演員合作,演出實驗性劇目。

他期望未來能推動更多文化交流活動。「希望能為海外觀眾介紹現在的日本, 能劇是仍保存完好的日本藝術,雖然傳統,卻不是舊的死的東西,不是放在博物館收藏,而是活的表演。」世界各地的傳統藝術,都面臨無以為繼及觀眾群日益收窄的問題,能劇也一樣。「所以現在能劇演員都很努力地去校園表演給孩子們看,透過實際表演讓他們知道真正的藝術是什麼。」

 

撰文、攝影:張綺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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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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