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1日
身死以後,到達天國之前,死者會有7日時間停留於一個中轉場所。他們在那裏可以選擇生命中一個愉快的片段,讓工作人員像拍電影一般把它重現,然後死者就可以帶着最美好的人生回憶渡向永生。《下一站,天國》(1999,下稱《天國》)的故事,就是圍繞這個為期一周的工作循環展開。
由《幻之光》到《天國》,首先叫我詫異的是,導演是枝裕和竟完全摒棄了他在前作建立的影像風格。拍《幻之光》時,是枝嚴謹地規限自己不能用特寫,每個拍攝機位都要冷靜地綜觀全局(是枝大概是想塑造一種「屬於劇情片」的影像風格,一改他5年來拍攝紀錄片所累積的習慣)。《幻之光》的影像風格強烈而統一,上承侯孝賢的筆觸,大有潛質發展成是枝的「作者簽名」。然而,在《天國》他已拋開了這種刻意雕琢的形式追求。
電影起首以steadicam尾隨兩個工作人員上樓梯,爽快地溜進晨早的辦公室,攝影機繼而三心兩意地不停移動視線,輪流捕捉幾個主要角色的動靜。過沒多久就是電影的第一個訪問段落,工作人員與死者初接觸,探詢他們要重現哪個人生片段。幾個工作人員的解說聲串連整個段落,畫面則跳接多個死者,他們四平八正地坐在桌前面向鏡頭,也就是紀錄片訪問最常見的畫面。
記憶與電影相似
電影裏及後所有跟死者對談的片段,基本上都是用這種方式去拍。片中沒有一套貫穿全片的影像風格,畫面構圖也不見工巧;某程度上,《天國》實在比《幻之光》更靈活、自由,它的畫面散發一種從容隨意的氣氛。影像最確切透露的是一種對人的好奇與親近。是枝呈現死者訪問時的簡單直接拍法,猶如一種「靜聽」的姿態。創作者放下一己風格,不作干預,把銀幕的空間都交給角色/受訪者來發揮。看過電影後我在網上找到一張日本宣傳單張,那設計是把戲中角色的頭像整齊排列;我不能憶起每個角色的名字,但關於他們的故事——特別是一眾死者,即使是佔戲不多的那幾個——我都清楚記得。繪形繪色分享冶遊經驗的庄田、有可愛的特重尾音總愛含羞垂頭的香奈、外表反叛但有刁鑽獨到想法的伊勢谷……光是把戲中的訪問片段整合起來,已是一個極豐富生動的人物大觀。戲裏的死者涵蓋老中青,有沉默有活潑,有坦誠分享也有自欺欺人,回憶或苦或甜不一而足;死者們提及的記憶,上涉1923年關東大地震,中間觸及戰時與戰敗後的個人體驗,下抵深得新一代喜愛的東京迪士尼樂園——是枝截取幾代日本人濃縮了的生命經歷,在有意無意間勾出一種歷史的深度。
《天國》其中一大特色就是寫出了記憶與電影的本質何其近似。由此類比,在中轉地的工作人員,其實也可以看成是某種理想的電影工作者的形象。他們對被攝者懷着敬意,仔細聆聽,遇困難處又會耐心誘導,並且不會過早妄下論斷。戲裏有個死去的老太太西村,開始時十問九唔應,只愛植物與花。後來工作人員川嶋與她到攝影棚拍賞櫻回憶,等候時,有一個鏡頭特寫他們的腳——川嶋雙足踏在地上,身旁的西村太太輕搖着不着地的短腿。這個鏡頭讓我莫名感動。川嶋與西村原本天南地北,素不相識,但這一刻他們卻溫柔地靠近,為了合力重現一個回憶的燦爛。如果電影除了創作也是一種理解別人、與人親近的活動,那麼他倆的關係應是拍攝者與被攝者最美妙的狀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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