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8月1日
今年回多倫多,我有一個任務,就是趕到醫院去探病。
我們三個人,肖天、文文和我,是一個奇怪的組合。肖天的妻子突然發現癌病末期,一下子就進入善終服務。肖天已經80歲,自己也在與癌症對抗。本來是妻子在照顧他,現在突然換轉了角色,讓他手足無措。文文是他多年的老朋友,對他愛護有加,她是個觀察入微的女人;但是容易情緒化,處理事情,有時比當事人還急。我則是個出名糊塗的人,丈夫去世後,才知道原來世上有交電費、交水費這一回事。
而我們有個共同目的,就是協助肖天把財務處理清楚!只是誰也不知道從何做起。肖天說我們三人是戲劇性的組合,文文卻說我們像三儍。
善終醫院住着的,都是等死的病人,枯竭的身體,無神的眼睛,每天都有幾個人離逝。肖天卻小心翼翼地為半昏迷的妻子餵水餵食,扶她上廁所,撫摸她的面,不斷與她說話,即使她已經無法回應。
我心想:先走的人多麼幸福,後走的人就絕對沒有這種貼身的看護。但是總有一個人會先走,我們最擔心的不是那個要走的,而是那個留下來的,肖天是學者,他的腦子內也許藏有無限智慧,但是他絕對不知道如何照顧自己。
最急切的是經濟上的處理。我在寡居生活時, 最頭痛的就是要自己理財。起初以為我與丈夫的產業都是聯名,一點也不擔心,後來才知道,如果聯名中有一人走了,整個賬戶就會凍結,沒有遺囑的話就更難辦事。
在你最悲痛的時候,最大的考慮竟然是應付那源源不絕的賬單。肖天像我一樣,平時都是靠另一半辦事,對財務不聞不問。其實文文一早就擔心這個問題,只是無法讓他採取行動。我們也不管他如何抗議,逼着他第二天就往銀行走一趟。
肖天的妻子在鄰近幾家銀行都有賬戶,這些社區銀行,與女戶主已有二十多年的交情,看到我與肖天一起前來,十分不友善,大概以為妻子垂危,肖天就找了新女友來查賬吧。加上他的妻子只用個人名義,把錢投資在各種項目。肖天唯一有份的,就是幾個現金不多的共同戶口。
被欺騙了一輩子
一天下來,轉折奔波,肖天才發現經濟狀況並不在自己掌控中,突然而來的危機感,讓他變得很苦惱,一直說:我這一生實在失敗!
文文也十分不安,她說整晚都無法入睡。我忍不住問肖天,究竟他指的失敗是什麼。他說:「我只是很傷心,覺得被人欺騙了一輩子!」
我問:「誰欺騙了你?」
他說:「是我的妻子!」
原以為他是生妻子家人的氣,因為大姨一家處處逼人,完全不把肖天放在眼內。沒想傷他心的仍是妻子。本來我們的任務只是幫他整理財務,但是錢財與情感,是分不開來的。當婚姻快要緣盡,數十年的恩恩怨怨,讓他一下子百感交雜。
文文和我都經歷過失去老伴的那種痛入心肺,那病榻旁的斷腸和無奈;面對生命盡頭,唯一能抓着的只是一份回憶,讓你半夜徘徊。肖天的婚姻生活十分疏離,他說:「現在協助妻子大小便,才第一次看到她的乳房。」
生活有時真是一種諷刺,臨終的病榻,竟是夫妻數十年來最親密的時光。
那一夜,我們天南地北亂扯,各人有各人的得失。我感謝肖天讓我接近他心之深處。與其說我們在幫他,不如說我們在為彼此療傷。
但是為他梳理財務,卻處處碰釘,沒有另一半的同意,什麼都辦不成。我們每天想些新招數:不如把房子做按揭,拿一筆現款吧。興高采烈地走去銀行詢問,結果又是一場空。原來人在健康時,就要把很多法律手續辦妥,臨急時連佛腳也找不着。我們都很氣餒,文文與我仍不甘心,決定展開偵探工作,把肖天的大量銀行文件拿來細心閱讀,三個臭皮匠,四處找線索。我們是兩個「多心眼」的女人,過程中,又不斷想出各種應付大姨的方法。肖天被我們弄得頭昏腦脹,他說:「你們別把我教壞了!」
我說:「就是要把你教壞,你不能對欺負你的人全無擋駕!」
為婚姻尋找意義
幾經辛苦,我們終於找到一個讓他賣掉一些股份的機會。肖天是詩人,他有千言萬語,卻沒有與股市公司交談的語言。我們伴在兩旁,一字一句向他提示,直到他可以從容應對。最後,雖然失掉一些利息,肖天終於擁有私人戶口,和一筆可以隨他使用的現金。
他興奮地說:「我們是最佳拍檔!」
我們乘興繼續為他提意各種生活的轉變,例如換個房子,找個鐘點工人,肖天開始心不在焉。原來這幾天都在辦事,沒有好好陪伴妻子,他覺得十分內疚。我不解,不是說被妻子騙了大半輩子嗎?怎麼離開一會兒也不成?
他說:「也許這是苦中作樂吧!總得盡丈夫的責任。」我這才明白;無論婚姻好與壞,畢竟是人生重要的一環,如果肖天就此放手,就真的肯定了一生失敗。
在這最後的樂章,人人都有需要為自己的婚姻尋找意義。也許他的柔情,可以為一個並不完美的婚姻,帶來完美的一個句號。
撰文 : 李維榕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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