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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7月30日

陸友珍 電影講座

無國界英俊紳士 懷念奧馬沙里夫

奧馬沙里夫的故事,應從哪裏說起?我對他的第一個鮮明印象,就是他演的阿里酋長在《沙漠梟雄》中,從地平線的盡頭踏踏前來,穿過熱風,由模糊的一個黑點幻變成騎着駱駝、神秘而有威嚴地裹一身黑布的沙漠貴族。阿里酋長的登場,絕對是影史上最令人難忘的角色出場場面之一。

導演大衛連不但為奧馬沙里夫塑造了一個經典場面,也讓他以矚目姿態登上了西方電影世界的大舞台。不過,在此之前,他已是埃及的明星。奧馬沙里夫22歲已從影,第一部主演的電影是Struggle in the Valley。那段時期奧馬沙里夫也認識了妻子Faten Hamama,兩人合演過不少作品。在遠赴歐美前,奧馬沙里夫已在國內演過22部電影,是一個名氣不小的男演員了。

剛剛重看過《沙漠梟雄》,有一點叫我頗意外,那就是阿里酋長的戲份比我記憶之中少許多。作為在戲中有份量與主角T.E. 羅倫斯對手較量的角色,阿里酋長一角比羅倫斯要簡單得多,而且他在中段以後已不是情節的關鍵——阿里酋長最大的貢獻,也是很多影迷依然記得這個角色的原因,可能不過是他在銀幕上獨具魅力的存在感。奧馬沙里夫往後在六、七十年代的角色,其實與直率的阿里酋長並沒有太多相似之處。譬如1967年彼德奧圖與奧馬沙里夫再度聚頭,演了一部講納粹將軍圈子的《瘋狂將軍》,彼德奧圖演有變態殺人傾向的Tanz將軍,角色個性可以說是部分承襲了《沙漠梟雄》的羅倫斯(個性乖僻、心裏暗藏殺戮欲望)。但同樣的說法則不能應用在奧馬沙里夫身上。

陰柔特質

如果說替奧馬沙里夫在國際打響名堂的是《沙漠梟雄》,那麼真正為他奠定銀幕形象的應是《齊瓦哥醫生》。這部片發揮了他陰柔、溫文的一面,這個特質也成了他之後好些電影角色的基礎。電影講述蘇聯十月革命、一戰、紅白軍內戰等動盪大時代裏不同階級背景的人物的故事。

電影裏有三個主要男角——尤里齊瓦哥、共黨青年Pasha、舊社會的上流分子Komarovsky,三個人都跟茱莉姬絲蒂飾演的Lara有一段關係。在這個秩序與價值被推倒重建的時勢裏,每個人的信念與行為大相逕庭,各有方法在新世界裏找出自己認為合適的路。Pasha是Lara最初的丈夫,他早決定全身投入革命,他甚至曾對Komarovsky說,即使他最心愛的Lara也不及革命重要。Komarovsky在三個男角中最不討好,政治上他是投機分子,為人犬儒、傲慢,曾恃仗財勢玩弄Lara及母親。相比之下,齊瓦哥除了是一個醫生,也是一位詩人;電影以倒敍開展,先以一本詩集介紹齊瓦哥及他的詩人身份,該詩集正是他為愛人Lara寫的。較諸Pasha為了成就黨國大業而放棄兒女私情及Komarovsky對女性的賤視和功利機心,齊瓦哥保留了相當豐富的感情——他的溫柔、對Lara的尊重、對四時景貌的深切感受,都是在Pasha和Komarovsky身上找不到的。

眼睛演戲

Pasha後來在內戰期間成為了魔鬼司令官Strelnikov,有一場戲就寫在樹林閒逛的齊瓦哥被逮到Strelnikov跟前。Strelnikov跟他說:「我曾經欣賞你的詩作……但如今對任何還算得上男子漢的人來說,一切個人的生活都已終結」。Strelnikov的面容猶如一塊鐵板,用力地強行抑壓自己,不讓一點私人情緒逃走出來(但他在一兩個瞬間裏還是露出了破綻,例如提及妻子時,Tom Courtenay的演出讓我們瞥見Strelnikov迫使自己去掉感情的代價)。坐在他對面的齊瓦哥,卻容許自己流露出自然的反問和遲疑的眼神。在齊瓦哥不亢不卑的答話裏,包含了他對Strlnikov的價值觀(Strlnikov:「感受、個人觀點、關懷,這些都已無關重要」) 的否定,以及他對Strlnikov肆意焚村殺人的抗議(齊瓦哥:「你的目的,他們的村落」)。

他的心靈敏感而時刻保持良知,在那個政治的紅與殺戮的血混染天地的歲月裏,這是多麼的高貴罕有。奧馬沙里夫演的齊瓦哥言行低調謹慎,他不會有淹沒山河的情緒爆發,也不會有誇張刻意的大動作。一切都在他的眼神及節制的表演裏。在這一點上,他有一小段演出可以拿來談談。

紳士風範

電影講到齊瓦哥被共產主義者的遊行隊伍的樂聲吸引,走出陽台張望;他看到遊行隊伍正拐過街角走入另一條長街,長街遠處已有一列沙皇的騎兵帶刀上馬準備突擊。騎兵隊向百姓衝刺時,電影用快速的剪接交代了鎮壓的慘況,同時插入了幾個齊瓦哥目睹事件的反應鏡頭。中遠景裏的齊瓦哥倏地伸出雙手在欄杆上支撐,這個慌忙的動作打破了他一貫從容自若、冷靜自持的儀態。之後剪回去的鏡頭已變成特寫,他先是全身顫抖了一下,鏡頭緩緩前推,他從髮尖到下巴都持續地微微震動;他想移開眼神來避過悲劇,眨了一下眼再把視線收近身邊,但他恍若心中有愧,復又對準了眼前的事實。齊瓦哥眼眶有淚,像不能置信面前的恐怖景象,然後他把眼光往另一個方向挪開,不幾秒又聚焦到大街上。這一連串反應,表現到他滿懷惻隱憐憫,身感良心的鞭策,僵直的身軀裏盡是悲憤。

寶蓮姬爾曾形容,奧馬沙里夫是「活生生的談情戲」(a walking love scene) 。奧馬沙里夫叫人着迷,不只因他長得俊俏。他的笑容是最標誌性的,那個永遠都是那麼親善的笑容總要教人「舉手投降」(英語disarming一詞是最適切的形容)。他給人的印象是瀟灑倜儻但永遠保持風度,言語可以花巧但行為鮮有越軌。他常蓄一把小鬍子,令他看起來有點像奇勒基寶,但若論明星氣質,我就覺得四五十年代到荷里活發展的法國男星路易佐丹與他最接近。

路易佐丹在代表作《一個陌生女子的來信》裏英俊貌美,同時帶一份細緻、脆弱的感性,散發一種歐陸式的異國魅力。奧馬沙里夫在六七十年代主演的歐美電影裏,也帶有一份或深或淺的異國調子;他時常要演不同國籍的角色,如奧地利的魯道夫皇太子、成吉思汗、哲古華拉、中世紀的西班牙王子等。

1968年的《妙女郎》,可說徹底地讓奧馬沙里夫呈現了他的魅力。女主角Fanny(芭芭拉史翠珊飾)第一次見到他飾演的Nicky,被他牽出化妝間之時已神魂顛倒,她在迷糊之間只吐出一個字:gorgeous。《妙女郎》講有才無貌的Fanny
由平凡少女蛻變成舞台上的歌舞明星, Nicky不但是Fanny一見鍾情的愛人,也是一直都在默默支持鼓勵她的知音人。Nicky時常身穿隆重的西裝出現,他的恤衫上有講究的褶襇飾邊;他儀態優雅,一腔帶有他邦口音的英語,讓人感覺他必然是名門公子。Nicky的身份以至生活、職業,在電影前半段都沒有明確交代,使他顯得有點神秘,再加上他來去如風,令這個完美情人,更添上了一份夢幻般的不真實感(電影下半部其中一個重心,就是Nicky完美、夢幻形象的瓦解)。

具紳士風範的奧馬沙里夫,與奔放又帶點神經質的芭芭拉史翠珊拍檔,是相當有效果的。史翠珊的動作誇張、反應快、夠生鬼,一言一行都在展示她用之不竭的活力,相反奧馬沙里夫較內斂,動作與說話另有一套舒緩的動人節奏,言談裏有經過磨練的機智。看二人演戲就像聽兩個音色互補的歌手在唱和,戲中兩人初遇、兩人在她所住的鄰里夜話談心、Nicky請Fanny到高級餐廳講和敍舊等幾場戲,都百看不厭。

精湛演出

英俊之外,奧馬沙里夫也是一個有相當實力的演員。在六七十年代,他曾跟不少優秀導演合作,包括佛烈辛納曼、薛尼盧密、佛朗赤斯高羅西、布力愛華士等。雖然這批作品大多不賣座,卻造就了他好些精采演出;其中《游擊怪傑》特別值得一提。雖然這部片與《沙漠梟雄》的規模差天共地——其實有不少近似之處,例如兩齣戲都是關於一連串的革命起義、中心都是一個具爭議性的傳奇人物、同樣以傳奇的死亡開始等,而且這兩部片的主角都是富有層次和曖昧性的。

《游擊怪傑》沒有天真地鞏固哲古華拉的革命神話,但也不是要貶損他;電影裏有多個曾與他接觸的小人物面對鏡頭發表意見,態度不一地評價他,另一方面電影也呈現了他在不同時期的各種面貌。電影努力保留他的複雜性,而在這個層面上,奧馬沙里夫的演出也有一定的貢獻。電影由古巴革命之始講到哲古華拉在玻利維亞被殺,中間經過了古巴革命成功的高峰及他在玻利維亞鬧革命時兵疲將寡的困境。如果處理得粗疏一點,電影後段的哲古華拉只會是一個鹵莽專橫的人,這樣的話人物就會簡單得多。但片中的哲古華拉不會給人這種感覺。

看他臨終之前深具諷刺性的一場戲,他仍以革命理念去修飾自己的辯辭,然而軍官與牧羊人卻先後直接地戳破他的虛妄,但我們不會因此嘲笑他。在奧馬沙里夫的演繹下,哲古華拉有自省、有愧疚,在他看來滿不在乎與不耐煩的表面下埋藏了巨大得可以把他一生努力都推翻的幻滅感與迷惘。當哲古華拉聽到告發他的牧羊人說,他想要的「自由」就是不受哲古華拉騷擾,哲古華拉思索了一會,然後拖着已不能行動的右腿,走到有槍手靜候的房間欣然赴死。大限來時,《游擊怪傑》裏的哲古華拉尚留幾分自尊與自覺,使人對這角色再三深思。

彼德波丹洛維奇有次跟奧遜威爾斯談起嘉寶,波丹洛維奇說:「她拍過的40部電影中只有兩部是真真正正的好片,這不是太可惜嗎?」然後奧遜威爾斯盯着他良久道:「一部足矣。」奧馬沙里夫在2004年的訪問裏坦言過去30年他實在拍了太多壞電影。即便屬實,奧馬沙里夫在他生涯的其餘時間裏也有過了不少佳作以至傑作。他比嘉寶幸運,我相信,後人對奧馬沙里夫的記憶,絕不止於兩部電影。

撰文:陸友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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