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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6月25日

林艷虹 訪談錄

馬榮成全心追逐無名境界

「雲上舞,風裡刀,難道夠天高。」《風雲》連載25年,英雄最終要告別。

一夫當關,萬夫莫敵!年過五十的馬榮成在漫畫荒土打出一片天。憑着《中華英雄》成名,1989年自立門戶,創立天下出版社,推出《風雲》,奠定一代港漫宗師地位。

雲追風,地逐天,他筆下畫出無數漫畫奇葩。現實中馬榮成渴望化身其作品裏響噹噹人物:無名──劍術精奇,神龍見首不見尾,身負神功,蓋世無匹,使劍聖棄劍,後淡出塵世,埋名隱居,譜出不朽武林神話。

好比作者真身,成功背後,是一個有血有汗的奮鬥故事,今天他放下江湖恩怨,笑談《風雲》後心境,更透露「馬迷」絕少會知的二三事。

「無名,一直寫他是武林高手,擁有很高輩份,同時間要面對、解決和承擔很多事情,但他最終心願是放下一切,做一個簡單武者。我希望做漫畫的人亦然,不為勝負、贏輸、爭名奪利而畫。」

這番話聽來像說教,由眼前這位談吐斯文的中年男人道出,言語間滲透一浪又一浪的波瀾。港漫歷史數十年,馬榮成,無人不曉,有人認為他現今像商人多於漫畫家,但也不能抹殺他對港漫的貢獻。

年少時熱愛繪畫,14歲投入漫畫行業,直到八十年代加入當時的玉郎集團出版有限公司,開始編繪《中華英雄》,曾創下一期賣逾20萬本的紀錄,成為全港銷量最高的漫畫書。加上投資有道,未夠30歲坐擁千萬身家,成就香港漫畫壇傳奇。事業如日中天之際,惹來他人眼紅,遭刺客襲擊,刺客不取他命,而是瞄準他畫圖的黃金右手,廢其武功之心意昭然若揭。

跟無數無頭懸案一樣,刺客銷聲匿跡,身份眾說紛紜。相隔26年,舊事重提, 他不皺一下眉,一笑置之。「如果仲有陰影就驚!」

「人在江湖,一定繼續行。」他憶述當年療傷後,忙着籌備個人畫展和開公司,傷痛早就忘記。身上烙下疤痕,卻把他靈魂深處對漫畫那團火燒得更旺。這一刀劃傷了肉體同時劃破港漫歷史洪流,寫下他人生和業界的新一筆。1989年,這受過傷的男人自起爐灶,創立出版社,推出《天下畫集》及《風雲》,就這樣,《風雲》紅足25年。

寄卡鼓勵失敗者

英雄身邊不乏信徒,這些年來馬榮成並不孤單,皆因身邊有一眾一「馬迷」,有瘋狂粉絲收藏其出品超過5000件,包括漫畫、名片、結婚請帖。「《風雲》完結後,最想多謝忠心讀者,於是逐個請吃飯。這些事情以前我不會做,也不喜歡做。」

「馬迷」來自五湖四海,他逐一細數:「支持很久又常常幫手的,例如雲龍,還有漫畫節不辭勞苦、排第一捧場的蔡生,我叫佢唔好嚟啦,咁大個人,有年我冇嘢出,他都嚟支持……」

「也有讀者是校長,今年《風雲》展覽,他每天都來蓋一次印章。另有做政府工的、從事高級翻譯員的,《風雲》最後一期書,我有請他們幫忙,看看有沒有錯字……」

「馬迷」無處不在,訪問中途,有攝影師提起20年前曾投稿給他,可惜石沉大海,灰心之際竟然收到一封由馬榮成寄來的「鼓勵卡」,讓他受寵若驚,畢生難忘。

聽罷,馬榮成打個哈哈。「以前我當過失敗者,有過同樣經歷,覺得好慘,所以我叫同事如果對方不適合,都要多謝一聲。」相信香港沒有太多公司和老闆會這樣貼心。據該名攝影師所說,當時臨近聖誕,他收到的是一張聖誕卡,雖然馬榮成沒有親自畫圖,但其親筆簽名已令他感動不已。

《風雲》今年最終回以「結局篇原畫展」形式示人。最近一兩個月,馬榮成重新回顧過去二十多年作品。「我一直是向前行的人,好少回頭。現在回望過去,再問自己最喜歡畫什麼。」

再次審視,他最大感受是:「每天出書,我都希望重新畫過。因為畫漫畫不同小說,小說可以回頭,用電腦修改,但漫畫一筆錯就是錯,也要接受,只能希望明天畫得比今天更好,不再犯同一錯誤。」他認為做漫畫過程是不斷認識自己,學會跟自己妥協。「如果你對美術有追求,就算完成《風雲》,仍然有很多不足之處,例如今天畫不好、印不好,故事不應這樣發展……遇到很多不如意事,這個時候要妥協。」

原諒和放過自己

馬榮成指每個人都會經歷創作低潮, 覺得沉悶,沒有靈感,交稿變成填格子,最重要是重拾熱情。「心情好,畫畫便開心。如果不開心,沒有靈感,又趕着交稿、夜晚趕稿、睡眠不足、臨睡前仍要擔心明天工作,愈做愈不開心。但在不開心時,你更加要專業,因為做漫畫不是一個人的事,不是孤芳自賞,而是有讀者欣賞,一有讀者,你便要肩負照顧讀者的責任。」

作品錯漏有瑕疵,十常八九。「年輕時很火,會因為這些小事不快,責罵自己為何出錯、校對編輯為何睇漏眼、點解左手畫錯右手……即使現時也避不了,惟有原諒自己、放過自己。有時,我們看到不滿意的地方,其他人未必看到,譬如眼睛不對稱等專業技術層面的,讀者未必看到,我們能做的是調整對自己的要求,用冷靜心態來面對。既然已印成書,不開心能解決問題?當然希望盡量不出錯,萬一失手,便要檢討哪個程序出錯。」

馬榮成說話客氣,成名早但沒自我膨脹。即使賺到錢,他仍愛留守房中畫畫,完成工作才娛樂消遣。現時的心態像無名境界,追求平淡生活。「對於成名,第一,我覺得不能強求;第二,如果早成名,你能否承擔得起成名後心態改變?如何把持自己心態?這是個人歷煉體會。」

沒有《風雲》,他承認漫畫的銷量已沒可能再創高峰。當年《中華英雄》20萬銷量,《風雲》14萬,今天只有4萬。「現時公司最大收益是代理日本漫畫、遊戲授權、電影、內地動畫投資。雖然公司收入減少,但我空間多了,我有賺。」他笑得自若。

以往,他每天畫十多個小時,愛在公司留宿,每星期只回家吃一次飯。為了漫畫,他犧牲了家庭生活。今天,「時間窮人」化身廿四爸爸,呼吸自由空氣。

「這兩個月很開心,多了時間陪伴家人。」他和太太育有一子一女,大女18歲, 喜歡藝術,將往美國讀書;小兒子15歲,在英國讀高中。「我自幼不是讀書材料,沒有機會到外國讀書,所以希望子女可以到外國開闊眼界,不管他們選什麼科,將來做什麼行業,只要他們開心便足夠。不過,我15歲已經知道自己想做什麼,好想他們早日知道興趣,可是細仔15歲仍然不知。」說時流露一點父親的憂慮。

子女不看父自傳

最近,他參與由吳錫輝與蕭潮順聯合製作的電視節目《望子成才》,成為其中一集嘉賓,分享對下一代的寄望,節目預計年尾或明年初在無綫播映。「香港許多家長焦慮,不知道如何安排子女升學,於是我們想借節目為家長帶來不同角度和啟示。其實不一定要求子女修讀傳統、能搵食的科目也有出路,就如我畫漫畫。」

馬榮成打破「畫畫無前途」、「搵唔到食」舊觀念。「漫畫家收入不錯,最高峰時期,一個漫畫助理年薪100萬元。只要有市場銷路,搵食無問題。不過,從事藝術工作不是人人都能賺錢,往往要犧牲,但你賺到興趣和開心。」

與子女相處過程,他發現電腦化對新世代影響很大。「他們沒有買書意欲,甚至不看電視,反而日日對電腦,看YouTube很開心,女兒唯一會買是英文小說。」連馬榮成所寫的自傳《畫出彩虹》也一直被打進家中冷宮。「我希望子女將來閱讀爸爸如何入行、怎樣面對社會,多於看我的漫畫。可惜現在他們無興趣看,就算跟他講都無興趣。」他無奈苦笑。

仍深信港漫未死

以前的漫畫迷多在理髮店接觸港漫, 一書在手,追求實體感,王澤《老夫子》、王司馬《牛仔》、黃玉郎《龍虎門》、上官小寶《李小龍》等都大行其道。港產漫畫踏入新世紀,熱情漸褪,八九十後喜歡以手機APP下載日漫,《新世紀福音戰士》、《進擊的巨人》、《海賊王》、《火影忍者》等現今在付費電子書市場的成績,不容小覷。問他怎樣理解這現象?

「港漫未死!」馬榮成揚言有些香港漫畫好賣過外來漫畫。「香港讀者慣性看實體書,願意付錢支持我們這班『歷史比較悠久的漫畫家』,通常睇漫畫是這樣,你鍾意某一位,便會追看。反而新一代漫畫家面對更大挑戰,因為沒有成長一輩支持他們。」

針對不願付錢、喜歡網上瀏覽的年輕一代,他說:「首先要有新漫畫家才有新漫畫世界,吸引更多人看。我們仍然沿用賣書賺稿費模式,但現時日本、韓國漫畫可以以新方法,如於網上任看賺廣告費,與遊戲一樣,任玩任試,玩到開心便有人買兵器,然後賺錢,這是新經營模式,即是要不停地畫,畫到別人覺得好,吸引人出錢買。」

在傳統港漫市場,一向是男人天下,女漫畫家是稀有動物,只有如李惠珍、門小雷、馬仔、雪晴等,他說漫畫始終是男讀者為主,不單香港,日本市場也由少年漫畫主導,少女漫畫市場和香港一樣細,因少年漫畫衍生的遊戲、玩具較多。近年,他較欣賞邱福龍、和仔(鄭健和)和陳某三人的作品。雖然漫畫出版市場萎縮,但由漫畫衍生的其他就業機會就大有可為,例如近年興起的插畫師和動畫創作。他又說:「目前政府對漫畫界支援是我入行40年來最好的,例如打造漫畫星光大道、動漫基地,宣揚本地漫畫文化。民間認受性也是前所未有,人們對漫畫觀念改變,只是市場不是最高。」

他指最大問題是年輕漫畫家,機會少。「很多漫畫家是宅男,有工作時未必懂得應對及洽商。另一方面,政府、商業機構想尋求合適漫畫作品但無從入手,我希望透過香港動漫畫聯會做中介角色,大家一起團結漫畫界,推廣本地漫畫文化。」離開市場,他一身自在。「因為不再是市場競爭者,身份方便,比較容易說話。」所謂經典便是經典,年過五十,由神話真身來自述神話,歷久彌新,百聽不厭。

撰文:林艷虹

攝影:陳縱宇

[email protected]

部分照片由被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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