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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4月9日

陳力行 電影講座

《義薄雲天》+《末代皇帝溥儀》
從經典得失 探影評機遇

今屆電影節的經典修復環節中,於上星期放映了沙治奧里昂尼的《義薄雲天》(Once Upon A Time in America,下稱《義薄》)。相信這251分鐘加長版,必定是教不少影迷翹首以待之作。《義薄》一直是教我魂牽夢縈的電影,重看數次仍覺感染力絲毫不減。當晚放映完後,面書上不少前輩、友儕都紛紛貼文討論該片,但大部分評語都傾向指出《義薄》的缺失。這實在教我有點錯愕,但朋友們提出的論點全是鏗鏘有力。許是自己觀察不夠敏銳,故無謂訴諸為個人品味、喜好之別。倒不如帶着這些批評觀點,再次認真檢視這部電影的得失。

此外,我還會援引里昂尼的前作《萬里狂沙萬里仇》(Once Upon A Time in the West,下稱《萬里》)以及另一部修復環節中的史詩經典──貝托魯奇的《末代皇帝溥儀》(The Last Emperor,下稱《溥儀》)。與同等經典傑作比較並讀,方能讓我們拉闊評論的尺度,看清楚《義薄》的優劣虛實。

先談《義薄》跟《溥儀》。兩片都是出自意籍導演之手的異國題材,也是以恢宏的故事篇幅談歷史之洪流如何湮沒人。《義薄》改編自Harry Grey具自傳色彩的黑幫小說The Hoods;《溥儀》則參考溥儀自傳《我的前半生》。前者只取The Hoods描寫二三十年代的部分,整個六十年代都是里昂尼的個人構想;後者則建基於尊重、還原歷史的前提下進行創作。

儘管素材有別,兩片插敍手法同樣出色,毋需繁複解畫,已能引領我們進入其多重時空交替的世界。不論是《義薄》那震耳欲聾的電話聲,還是披頭四的Yesterday,也可見《義薄》巧妙地運用畫內外音,貫穿不同的時空,也有助進入主角Noodles(羅拔迪尼路飾)的主觀回憶。《溥儀》則以溥儀(尊龍飾)反鎖在廁所割脈自殺開始倒敍,順着畫面上流動的血液與砰砰作響的拍門聲,我們從色調灰白的1950年,一下子回到以熊熊火光來照明的清末年代。

相近年代中西夢

當然,偶爾吸引眼球的手法並不代表電影的全部。兩片都是三小時以上,要持續讓觀眾思考和感受,必須將電影的意義、命題融會到情節的推進中。就這一方面,《義薄》似乎未竟全功。兩部片以相近的年代去寫追逐名利權力的一枕黃梁夢,通常最俗套的說法是將《義薄》首尾呼應的部分,理解為美國夢的破滅。一如結尾的特寫鏡頭,在朦朧中讓Noodles笑着吐出一縷煙,示意一切回憶如泡影幻滅。但換個角度看,電影展現的美國夢其實就像他的毒癮,也如舒琪所言,僅局限於一種「自我陶醉」的空洞想法。

不能否認,這份陶醉是極其deceptive的外衣,很易俘虜觀眾的心。如Noodles在牆洞窺看Deborah的舞姿、Pasty大口大口地吃光整個忌廉蛋糕、年紀最小的Dominic要多看一眼皮箱裏的鈔票等,一眾小演員都演繹了無法自制的慾望,跟那份陶醉的情調是何其吻合。但《義薄》的角色步入壯年和老年的兩個人生階段後,卻沒有什麼成長可言。三十五年過後,當年出賣兄弟的Max(占士活飾)設局與Noodles相遇,然後要這位刎頸之交了結自己捲入政治醜聞的餘生。前段所有鋪排,不過是為了要讓Max把一切歸還Noodles。兩位的決定看似自我救贖,實質都充滿self-pitying的態度,而非出自真摰同情和歉意。即使個個角色滿頭白髮,一臉倦容,不無唏噓感嘆,但回頭追憶不一定成了百年身。難道Noodles三十五年來提早上床就寢,就足以引證那纏繞一生的罪咎感嗎?

有網友認為,《義薄》欠缺了對大蕭條的描寫,白白浪費了戲劇空間。此說連帶着一個問題──到底該片對我們看美國歷史有多少啟發?姑且不談其時的反猶太情緒、歐洲移民潮,但有關禁酒令、黑幫與工會勾結等情節,均未有刻畫出更深的層次,故角色的心理變化、成長,也無法跟時代變遷接軌。觀眾一直順藤摸瓜地推敲故事演變,但當謎底揭盅,時代、友誼、愛情、榮辱、恩仇,統統變得可有可無。

相反地,成長命題賦予了《溥儀》很大的想像空間。貝托魯奇說過,漙儀是癮君子,而他吸食的毒品就是權力。其故事的核心便在於,溥儀會否因得到或失去權力而產生蛻變。到底歷史對他的反叛,以及被收監時的思想改造,有沒有令他擺脫這「毒癮」,而令他甘願成為一位平民百姓?貝氏沒有直接解答,但無論改變與否,我們得先要追問溥儀身處時代浪潮之中的種種變遷──觀眾必須翻閱史冊,完成整幅溥儀的成長拼圖。對比起來,《義薄》的故事以虛幻的夢來自圓其說,自然無力引發對歷史更多的探索。

物件富詩意意象

《溥儀》高明之處,也是令電影本身變得sustainable的原因,是將具象、功能性的物件,轉化為豐富而且緊扣題旨、富有詩意的意象,例如首段閃回,那扇通往溥儀記憶深處的大門。當電影一直發展下去,門開門合造就了好幾次戲劇高潮,並主宰着溥儀的成長關鍵。門開,預視着溥儀將要面對的新環境,從紫禁城到滿洲國莫不如是。門合,是關乎溥儀如何與至親至愛的人,一別成永訣。先是乳娘離開,到生母逝世,再到婉容被日軍強行送走,門都是緊緊閉上,使他無法跟生命中幾位重要的女人道別。這些意象既指涉/指向溥儀不由自主的牢犯身份,也表示了他的野心大計多次遭到無情的拒絕。

除了門,布幔也是另一不斷出現的物件/意象運用。三歲的小溥儀登基時,便是從一片黃色的布幔走出來。布一掀起,千軍萬馬列陣迎接,我們也很自然將布幔跟他的身份、權力掛鈎。當乳娘說故事哄他睡,有太監在床外把那片繡有風景的輕紗吹起;後來溥儀逐漸長大,他會命令一眾太監躲在布後,撫摸和包圍着他;以至跟婉容、文繡行房,電影也用上類似的意象。布的質感輕盈而纖細,卻猶如母親的子宮,為溥儀脆弱的身心提供了保護。故此,布是溥儀的權力象徵,但也可以是他長期缺乏母愛的替代品,是教他追憶一生的Rosebud。正因為門與布都達致以小見大、緊扣題旨的境界,使整部電影的整體昇華至更有機、更互動的層次。

《義薄》也多次利用了門來加強戲劇效果:電影一開始便由Noodles的情人Eve推開一道門;Noodles穿過車站的大門時,剪接與音樂變調,令時間一躍三十五年;或墓園那場戲份,慢慢推開那一扇門,光線漸漸透進來,讓他看清楚墓碑上的名字,還有童年時的Deborah沒有開門給被打傷的Noodles。每道門都強調了相關段落的戲劇性,但很可惜,《義薄》未有將這些意象統合,充其量只發揮了物件的功能,而非它的象徵意義。有關《義薄》的批評大都指出了節奏緩慢、劇情拖沓等問題。若深究下去,這些問題乃歸因於電影無力將各種聲畫細節與故事的宏旨、人物的心智縫合起來。

就面書上對《義薄》的討論中,馮慶強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就是該片與電影類型的關係。從銀幕比例到敍事篇幅,都可見里昂尼要擺脫舊作的決心,但當他沿用拍西部片的那套風格時,問題來了。他的緩慢風格,是他那「something to do with death」的思想之延伸。西部片的世界裏不但人皆有槍,而且在電光火石之間,死神擦身而過。故此,看其西部片最大的趣味,在於他如何以細節去豐富等待死亡襲來前的焦慮、不安和恐懼。如《萬里》的開場,便利用水滴、電報機、風車,還有嗡嗡作響的烏蠅,來烘托出死亡迫近的氣氛。相對而言,《義薄》在這些細節上的功夫明顯不足。再者,黑幫世界所面對的死亡,跟西部完全是兩碼子的事。當里昂尼重施故伎,以大特寫、眼神交接來撐起《義薄》的場面氣氛,但因為角色沒有面臨死亡的即時威脅,自然有感鏡頭是多餘的。

以音樂提升氣氛

另一方面,《義薄》比以往的西部片更依賴音樂來提升、改變氣氛和情緒。我以往之所以沉醉於《義薄》的世界,某程度上是為了一聽再聽Ennio Morricone的配樂,尤其是那首以排笛吹奏的Cockeye's Song。《萬里》和《義薄》的配樂都是在電影拍攝前預先創作好,而里昂尼會在現場播放相關配樂,讓演員投入當中的氣氛。但影像上的藝術決定會否為了配合音樂的節奏,而犧牲了電影的完整性?Morricone的音樂風格十分張揚,運用不宜隨時喧賓奪主。論到Morricone的音樂在里昂尼電影中最相得益彰之例,首推《萬里》中Jill(歌狄亞嘉斯汀娜飾)從火車站走到小鎮那記升高的鏡頭,樂章的變調與鏡頭升高後的空間改變,不但跟西部片世界的哀愁配合得天衣無縫,還點綴了整齣戲的命脈──還未成形的小鎮Sweet Water。再看《義薄》,便覺得音樂只達強調之效,而且當中很多不必要的鏡頭,都似乎是為了配合音樂而刻意延長。

如易以聞所指,《義薄》最大的問題是那陳腐的性別觀。電影歌頌黑幫人物的陽剛味,本是沒有問題的;但將那種無節制的欲望,投射到那些花瓶般的女性角色,恣意踐踏、強暴她們,教人難以接受。相比之下,不論是《萬里》的Jill還是《溥儀》中的婉容和文繡,她們都沒有輕易向自身的女性宿命低頭。起初Deborah看似自主自決,但最後卻屈服於Max男性霸權下。這不啻是《義薄》跟兩片無法比擬的地方。順帶一提,《萬里》的故事正是由貝托魯奇與Dario Argento共同編寫,而貝氏更向里昂尼提出,要加重女主角Jill的戲份,使電影的世界觀更全面。

是以,《萬里》和《溥儀》更見難得的地方,是描寫不同角色時都有着變化,從而展現出一份對任何角色都無分彼此的關懷。這是超越了角色在性別、年齡、階級身份和意識形態上之差異,《義薄》只側重寫Noodles一角,其他角色根本未獲關懷。

是次重看《義薄》,最難能可貴的是一次影評的機遇。讀到面書上的評論,這般的互相迴響實在有意思,眼界也拓闊多了。到底是多久之前,我們才有過這樣認真看待一部電影的評論氛圍呢?是的,每屆電影節我們真的毋須再執着看了多少部戲,或只為它們打分數;而是花更多工夫、時間,找一些具討論價值的電影認真細讀。若能有更多評論上的切磋、砥礪與自省,何樂而不為?

撰文 : 陳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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