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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3月12日

陳廣隆 電影講座

賣身於他人 守真尋自身
電影世界經典妓女角色

邱禮濤新作《雛妓》上星期正式上畫後,引來不少迴響,可惜傳媒多聚焦於蔡卓妍與任達華的床戲,不夠全面、深入,其實《雛妓》堪稱導演歷來最佳作品,也是近年罕見的港產佳作,遠比許多標榜「雞雞鴨鴨」的電影優秀,倘被誤讀或忽視,實在可惜。說到以妓女為主題的電影,香港一直不乏佳例,但稱得上破格、深刻、偉大者,西方六七十年代好幾部傑作如《賴活》、《青樓紅杏》及《赤裸接觸》都不能不提,值得借鑑與對讀。

蔡卓妍在《雛妓》飾演的Sara,自幼家貧,母親暗中當妓女謀生,後得文具店老闆照顧,但老闆竟然強姦了尚是中學生的Sara,母親不單沒有阻止,還對女兒說︰「遲早都要給別人的吧?那給爸爸不好嗎?……女人,個個都是這樣的吧?」母親自身的艱苦處境與思想局限,造就了悲劇的開端,困擾她與女兒一生。這正是《雛妓》的一大主題︰女性如何自主命運(舒琪語)?即使在這男女地位漸漸拉近的今天,在苦命人眼中,「個個」女人仍是如此,到底女人可以有多少可能性?面對一己的不幸與創傷,人又該如何走出自己的命運?我們可以在法國新浪潮大將尚盧高達的《賴活》(Vivre sa vie,1962)中探其一二。

安娜卡蓮娜(Anna Karina)飾演二十出頭的巴黎少女Nana,一心想當舞台演員不果,離開了她不再深愛的丈夫,也棄養了兩人的兒子,獨自過活,無奈討生計不易,終走上賣淫之路。乍看之下,這彷彿又是個「熟口熟面」的妓女故事︰因為欠租欠債,少女下海賣身,慘遭惡霸迫害……不,當然不是。

帶有弦外音

儘管高達在影片中舉出了一些法國當時的性行業與性工作者的數據,但他的主要目的不在探討賣淫的社會性問題,又或賣弄一個催淚的悲情故事。事實上,高達採用了相當間離的手法,他將影片分成十二章節拍攝(電影副題即為︰film en douze tableaux),敍述Nana短短數個月間的不同片段,這些片段雖按時序排列,彼此之間卻無必然的因果關係。高達自言參考了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的戲劇效果與法哈第(Robert J. Flaherty)的紀錄片手法,重點在於「呈現」,而非「解釋」與「評價」——就像委拉斯蓋茲(Diego Velázquez)的肖像畫,藉着人物的「外在」透現弦外之音。

《賴活》的第一個章節已甚為破格︰在咖啡廳裏,Nana與丈夫平排而坐,雙雙背着鏡頭對話。在短短數分鐘片段中,兩人一直背對鏡頭,向對方訴說感情不再,他倆都認為對方不再了解自己,難以溝通,Nana更謂︰「我們說得愈多話,卻顯得愈沒有意思。」丈夫卻引用一位八歲女生形容最喜愛鳥類的習作作結︰「雞是一種有外在與內在的動物。取走了外在,就只餘內在;內在都沒有了,你見到是靈魂。」

到底他倆是怎樣的人呢?他們到底在說什麼?電影後段,Nana還與現實中真有其人的哲學家對話,就「談話」作深入討論︰人必須透過文字與話語思考,但文字與話語到底真的能反映真實嗎?高達的人物總是喜歡提出問題,關注靈魂。《賴活》這一章有趣之處,在於我們「看不見」,高達迫觀眾專注聆聽一切。先聽,後見,每個人都有發表的機會,沒有獨斷的旁白,還有許多以字卡或以對白引用的文學作品、哲思語錄;蘇珊桑塔(Susan Sontag)在《反詮譯》(Against Interpretation)一書中說其實整部《賴活》可視為一部大文本,一部探討「清晰度」、關於「嚴肅性」的文本。

那麼高達這個滿是「意念」的文本,到底想探討什麼?高達在電影開首引用了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的名言「將自己借給他人,但將自我留交自身」(Lend yourself to others and give yourself to yourself),然後才開展Nana的故事,而妓女賣身,即是前半句最直接的喻體形式。Nana出賣身體換取金錢,但她不無掙扎(第一次交易時反抗嫖客索吻),同時保有道德底線(有一次在街上拾遺被物主逮住,她沒想過辯解或逃走,反而到警署細述自己心中的徬徨),到後來,Nana發現了如何實現後半句︰她知道自己是自由的,那自由不在於「外在」,也不存乎「內在」,而只在於繼續「做自己」,她向一位妓女朋友說︰「我會為自己負責。我擰頭,我為此負責;我舉手,我為此負責……一隻碟是一隻碟,一個男人是一個男人,生活就是生活。」

多樣性主題

做自己,而不是去成為別人,那自己就是自由的。自由就是為自己負責。語言永遠不可能準確表達意念,但經過反覆思考、無數錯誤,就有可能接近真相,保持至誠溝通,就有可能找到真愛。做自己,其實就是不斷找尋真相,找尋靈魂。

當然,活出真我,事事自己負責,自是最好,但知易行難,Nana窮一生才能摸到邊兒(《賴活》又名《她的一生》),對很多人來說,到底自己是誰,到底最深最底處的自我是何模樣,已是個難解的謎題。 在《雛妓》中,少女Sara被教育局高官「包養」,儘管涉及金錢關係,見不得光,但她知道這男人是了解自己、深愛自己的,在床上兩人也找到性愛的喜悅,這到底是否「賣身」,也就不易解答了。其實西班牙超現實主義大師布紐爾(Luis Buñuel)的傑作《青樓紅杏》(Belle de jour,1967)早已走前一大步,美艷動人的嘉芙蓮丹露飾演的Severine是醫生妻子,這位醫生是公認的紳士、理想的丈夫,俊俏富裕、風度翩翩、愛妻如命,Severine也承認「他太完美了」,豈料她竟受不住情慾的引誘,自願去當應召女郎,不為什麼,純然想追求性的想像與滿足。

所謂「Belle de Jour」,即「Beauty of the Day」, 是Severine在青樓兼職時鴇母取的名字,因為她只能在下午兩點到五點於青樓工作,故本片又可叫《白晝美人》。為何Severine會自願當應召女郎?完美丈夫求歡,她拒絕,丈夫也乖乖順從,沒有強求,但在她虛實難分的夢境中(布紐爾的電影總是在夢境、幻想、回憶、真實之間遊走,不可能分得清,在他眼中,幻想就是真實,甚至比現實更真實),她的丈夫卻是個虐戀狂,甚至叫車伕向妻子施暴,她卻彷彿甚為享受。Severine當娼期間遇上了千奇百怪的嫖客,有喜歡易服、性虐甚至亂倫的,Severine 雖然驚異,卻愈來愈享受當娼的性樂趣。從妓院回家,她和丈夫的感情,卻也竟一日比一日好。

《青樓紅杏》的主題是「性」,包括性的慾望、性的幻想、性的壓抑、性的滿足。布紐爾曾說︰「沒有宗教,『性』就像煮蛋時沒有鹽;『罪』的概念擴闊了人慾望的空間。」觀眾喜歡看男妓女妓的電影,不論是嚴肅作品還是色情影像,都離不開不同程度的「慾望」驅使。Severine是個寡言被動的女人,但她依然渴望被愛,渴望被追求,也渴望被佔有。完美丈夫雖然愛她,對她卻從沒有佔有的慾念,缺乏性歡愉和生命激情──終使她逃往青樓,從罪惡感中獲得滿足。這一反動當然超現實,但今天我們提倡「女性情慾自主」,布紐爾在近五十年前已提出了最挑逗、挑釁的想像。

如果說Nana尋覓的是喪失在物質世界(金錢)、理想世界(她想做演員)、人際關係(她不想當人妻)的真我,Severine探求的真我卻存在於慾求不滿的肉身與渴望被需要的意識中。本文談及妓女時,不使用「性工作者」,並非由於不尊重或不認同她們,而是上文提及的妓女角色,事實上都很難單純以「工作者」視之,她們既是導演藉以探問自我的載體,同時也是有血有肉有個性的人物,複雜而可貴,以工作者視之反而局限了想像。

耕耘與救贖

高達與布紐爾開啟了妓女電影的新想像,不過,賣淫始終是社會建構、經濟制度、性別文化的問題,《雛妓》縱使嘗試探索女性命運,走的也不是哲學討論的路線,追求的是實實在在的耕耘與救贖︰Sara長大後,她決心做個為社會公義發聲的記者,甚至親身前往泰國,報道當地的雛妓問題,希望盡一點綿力。這一點可與森姆夫勒(Samuel Fuller)名作《赤裸接觸》(The Naked Kiss,1964)略有相近之處。

森姆夫勒做過報業,寫過小說,參與過二戰,拍的電影都很有紀實、原始、粗獷、暴烈而又超現實的味道;《赤裸接觸》是頗受忽略的黑色電影(Film Noir),是我的至愛之一,故事講述康斯坦斯塔華絲(Constance Towers)飾演的Kelly是個被皮條客欺壓兼屢遭警方驅趕的妓女,痛定思痛的她最後決定脫離皮肉生涯,在一小鎮中的傷殘兒童病院當看護,還與富家才俊墮入愛河,後者並不介意她曾經當妓女,願意娶她為妻。正當一切美如夢境之際,Kelly發現未婚夫原來有孌童傾向,撞破他狎玩女童,Kelly傷心欲絕,兩人激烈爭執,最終她竟錯手殺了未婚夫。

Kelly是無辜的,但全小鎮的人都不相信她,他們認為曾當妓女的不會是好人,群起迫她伏罪。這種對性工作者的歧視,至今依然存在;《雛妓》中的教育局高官至死想Sara保守兩人之間的秘密,並非只為了自己的名聲,也是真心希望保護她,不受大眾迫害。幸好Kelly最終也找到證人,證明自己清白,可是她再也不相信別人了。在六十年代,勇敢而獨立的Kelly能做到的只是冷眼背對盲目歧視的群眾,孤身而不屈地離開小鎮;到了今天,Sara雖然受到職場上的打壓甚至生命上的威脅,依舊願意回身重返火圈,繼續以記者之筆幫助各類有需要的小眾。我們身為觀眾,又是否願意拋開對性工作者的歧視呢?

撰文 : 陳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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