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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9月24日

程介明 教育評論

思維方式:概括與分析

筆者對思維方式的注意,受了1988年香港大學榮譽博士柳存仁在頒授儀式上的演講啟發。他講的就是兩種思維模式的對比──中國概括性思維與西方分析性思維。

柳存仁教授(1917-2009),1939畢業於北京大學(因抗戰在上海借讀)。抗戰勝利1946年移居香港,曾在皇仁書院與羅富國師範學院任教。1962年獲聘於澳洲國立大學,之後成為飲譽全球的漢學家。下面大膽摘譯他1988年演講的有關部分。

「旅居海外超過四分之一世紀,我往往不禁留意西方的飲食習慣……它們給我的知識食糧,比起書上可以看到的,更能讓我深刻地理解西方的思維方式與生活模式。」這也是筆者的經驗:不放過日常生活的觀察,不停留於表象,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很多文化的深層內涵。

「在我的經驗中,讓我驚奇的是(餐桌上)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玻璃杯,用於不同的飲料,還要配合不同的菜式。一系列的餐刀,讓我們這些使用萬應的筷子的,感到有趣而眼花繚亂。」

柳存仁這段話,讓筆者想起在波士頓的時候,孩子的鋼琴老師,丈夫是指揮家,同時也是一位名廚。請我們吃飯,參觀他地下室的廚房,其中一面幾米寬的大牆,掛滿的全部是廚刀;大大小小,各式形狀,琳琅滿目,少說也有一百多把;每一把都有特定的用途。恰巧,當年在美國剛好流行香港人甄文達的Yan can cook!廚藝電視節目,就只靠一把中國菜刀;應付各式各樣的用途,靠的是爐火純青的「手藝」。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着重分析 與 着重概括

西方可以設計出不同的刀具,應付不同的切割。其細微之處,是沒有止境的。應付同樣的切割,中國卻依靠一把菜刀,講究廚師的多變手藝,也是沒有止境。同樣的客觀需要,卻產生出截然相反的解決方案,背後是幾乎相反的思維方式。

柳存仁也提到筷子。初到香港的外國朋友,往往吃驚於筷子的應用。他們常常不明白,一粒小豆、一顆米粒,我們也用筷子;滑不溜「筷」的海蜇皮,容易滑動的麵條,也是用筷子(老撾人偏偏吃麵才用筷子!順提)。那是因為在中國人的概念裏面,筷子是萬能的,是有巨大的應變能力的,關鍵在人的「技術」。(但是與西方餐具不一樣,筷子基本上不承擔切割的任務;事物的切割,中國人是在嘴裏面用牙齒完成的,而牙齒也幾乎是萬能的;筷子只是負責把食物送進嘴裏;因此煮好的食物,不忌骨、殼和其他無法落肚的東西。這也是初用筷子的外國朋友很不習慣的。)

柳存仁繼續說:「……我會毫不猶豫地認為,西方在他們的文化與環境裏面,有着非常深刻的分析能力(strong analytic ability)。然而,彷彿是上帝創造的另類,亞洲人,尤其是中國人,似乎擁有高度的概括意識(high sense of synthesis)。」

他以語言為例:《說文》裏面,一歲的馬叫huan(用一橫穿過馬字的四點)、兩歲的馬曰「駒」、三歲的馬曰「駣」,甚至八歲的馬曰「馬八」,都有特別的字。比起英文的「colt」或者「filly」還要細分。但是後來都概括為「馬」,只是在前面加上適當的形容詞。這令筆者聯想起,中文的花,都是「花」──茉莉花、牡丹花、櫻花……;魚,都是「魚」──黃花魚、紅衫魚、鰣魚、……。名字裏面已經概括了的分類概念,不像英文(或者其他歐洲語言)的lily、rose、cherry;salmon、sole、halibut。

明細思維 與 系統思維

我們還說鉛筆、鋼筆、毛筆、畫筆、圓珠筆;汽車、火車、電車、自行車、摩托車;睡衣、毛衣、內衣、泳衣、雨衣、大衣;校長、院長、船長、警長、圖書館長等等。在英文,都是獨立而互不相關的字。(也許讀者會說,近世在西方,尤其是美國,也有概括用詞的趨勢:overcoat與raincoat,football與basketball,bicycle與motorcycle……)

不過,柳存仁認為,源遠流長的中國,逐漸形成了明細分工與服從全局兩全其美的「政治藝術」。基層的官員有很明確的職責,但是高層的官員則具有今天說的「生態」觀念,那就需要科學的概括。

這種概括型的思維方式,劉長林的《中國系統思維》(1990,2008)分析得非常詳盡。他開始時研究中國的醫學哲學,然後推論到宇宙觀、社會管理、戰略決策、音樂美學、農業生態、科技思維等等。

他說的系統思維,在書中分別用過綜合、總體、整體、統籌、生態等的概念,正好就是上述柳存仁的「概括」思維。

劉長林很重視思維方式,在全書的引言中,他開宗名義就說:「思維方式是從方法論的角度對民族文化和其他實踐活動的一種抽象……一個民族的哲學,往往更充分更強烈地體驗民族的思維方式。」這也引致筆者把思維方式列為分析社會文化的最深的層次。

專注局部 與 全息觀察

中醫與西醫的分別,本欄曾經觸及皮毛。劉長林認為「沒有方法論的研究就難於理解中醫學,難於說明中醫學與西醫學的本質差異,也就難於找到傳統中醫與現代科學的銜接點。」筆者沒有多少醫學背景,但也感到,中醫與西醫,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科學觀,用一方面自身的科學觀,就無法承認另一方面是科學。

又或者說,如果沉浸在西方的科學觀裏面,深信不疑,那麼橫看豎看,都會覺得中醫不是科學。

劉長林的理解,中醫是把人體看成一個總體的系統。而按照陰陽五行的哲學,中醫強調的是人體整體的平衡和調節。而在這個過程中,中醫採用的是「全息現象論」(phenomenology)的方法論,也就是相信系統的每一個環節,原則上都寓含着系統整體的訊息。而且經過數千年的經驗,觀察某一局部現象,就可以判斷全身──整個系統──的狀況。

中醫的望、聞、問、切,就是這樣的方法論。中醫的把脈、針灸,用藥,沒有直接針對某個器官,以西醫的觀點就很難理解。

因為在中醫看來,任何人體局部的病徵,都反映了人體整體的不平衡。不解決整體的問題,就只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以上是筆者的外行話,還請讀者指正。)

讀劉長林的書所得,中國的系統思維,總體觀念,興許是長期大一統的國家與社會的必然,在在都是想方設法,刻意維持安穩與和諧。而相輔相成,社會文化都視衝突與分裂為禁忌,這又促使了國家的大一統,而且維持了長期的大一統。這與本欄數月前提到的東亞社會「個人服從社會」、「克己」的文化,是一致的。

劉長林的書,洋洋灑灑近600頁,無法細述,此處僅點摘他的一些論點。

‧ 「中國民族傳統思維往往着眼於整體而輕個體,偏重綜合而不善於分析……。」

‧ 「中國民族的整體思維傳統發祥甚早,其濫觴可以追溯到原始社會。到《易經》成書時,整體地觀察世界已經成為一種牢固的思維方式。」

‧ 「系統理論的核心是整體與局部的關係……整體不是局部的隨意堆積,而是按一定結構關係組織成的體系,由此造成了整體與局部之間的複雜關係。」對此,「先秦的思想家們做過許多探討,得出了不少有價值的見解。」

‧ 「樂……。它是詩、歌、舞、曲的綜合體。最早的詩都能演唱,並伴以舞蹈和樂曲……人們還要化裝,甚或有簡單的道具和布景,因而在樂中還包括美工繪畫藝術……可見,樂在遠古時代代表了藝術總體。」

‧ 「中國古代農學家們從一開始就把研究農業生態作為自己的主要方向。」也是從天、地、人的相互關係,研究農作物的栽培與管理方法。

這種總體觀念的概括思維,對教育有什麼影響?以後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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