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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7月26日

黃裕舜 政思故我在

星空下

此時代的我們,需要星。

星期五早上,進入屯門的公路逼得水洩不通,只見成千上萬群眾,在一個商場中擁擠不堪地在等待。外面是三十四度高溫,裏面的溫度卻絕對不會比外面遜色。在這人群的芸芸面孔中,有十八九歲的少女、也有四五十歲的成熟婦人,也有汗流浹背,雄赳赳的中年男人、七八十歲路過而好奇的老人家。這是香港社會的一片縮影、是「收窄政見時代」的最佳印證,也是香港的一面鏡子。此時此地,他們變成了「教徒」,正在熱鬧地等待「教主」來臨。

對,這就是MIRROR的威力,也是2021年香港為數不多能(暫時)生存於政治圈子以外的話題。在食飯桌上一說到Anson Lo、姜濤、Edan(其他鏡粉朋友,我敢肯定在此得罪了)等,只聽見不同階層、不同年齡,皆可放下成見及立場、放下對對方的仇恨及敵視,不約而同地「追星」。無論是探討ViuTV那一套成功入屋、非常值得追看的《大叔的愛》,還是「忽然」發現自己枕邊人讓自己「被加入」了「我老婆嫁咗比MIRROR導致婚姻破裂關注組」,這些的種種,在如今香港悶熱非常的7月中,讓大家得以在偶像高溫下「消暑」,下下火。

這也許便是明星的關鍵之處。明星能以個人魅力,轉化成團結及影響社會絕大多數人的動力,透過各種繁衍論述及次生平台,營造一股迷你但威力巨大的次文化。明星受人崇拜、受人尊重──這本來乃是上世紀香港的根本文化風氣:無論是演藝界中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梅艷芳(當然,有些人認為梅姐的繼任人已經出現,是否正確,仍是見仁見智)或者哥哥,還是風頭一時無兩的李小龍,這些「明星」吸引人之處,超越了他們個別言行舉止,也超出了他們所謂的「技能專長」,而是他們個人所蘊涵及象徵的時代意義。

有人將MIRROR及ERROR等以政治學的角度剖析,分析他們與港人身份認同之間的藕斷絲連。也有人認為這些男組的出現,乃象徵了港人「不願躺平」的毅力。當然,也有不少人,如筆者一樣,認為這些閃耀非常的「巨星」出現,乃反映了香港本土文化的價值觀及內在價值。作為港人,我們應當為自己的文化及藝術出產感到驕傲,而不是自貶身價、妄自菲薄。姑勿論諸君是怎麼解讀這一代明星,起碼,眾星之下,我們得以從壓抑的現實尋覓喘息空間,找到在鬧市中的一片樂土。引起社會討論、令不同的人對他們產生不同的主觀解讀及情感投射,這也正正是明星能夠擔當的獨特角色、也是文化界中領軍人物必須發揮的社會責任。

順帶一提,何謂文化?有人說,文化必然是「高貴的」,更有人說,「文化庸俗化」,乃是新時代的一大弊端,將「classy」變成了「trashy」。這種潔癖心態,恕筆者不敢苟同。

有位我很尊敬的前輩曾跟我說過,「文化是一種態度」。文化是一套價值觀、一套行動三觀,更是我們應當秉承的一種生活態度。一花一世界、兩人一文化──文化乃是從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相互定義、了解中所演變出來的建構,沒有誰比誰更高尚。費玉清與羅大佑在台灣齊名,Billie Eilish可以與Florence Welch同台演出,風格路線不盡相同,那又如何?星各有不同──若所有的星,都是倒模一樣地,像日清公仔麵一般,我們倒不如直接召集所有的「星」,一同開一場大團圓結局BBQ,毋用費工夫時間去思考如何脫穎而出、推陳出新?星,未必能為我們帶來絕對的希望,卻起碼能在深夜之中帶來光明,哪怕只是一剎那的光輝。

此時代的香港,掛念星。

早前跟一眾老朋友吃飯。有的說,他們要到上海工作,可能3到5年內不再回來──他們發現香港就業機會不足、高端科技界教育條件雖好,但經濟生態嚴重缺乏,所以寧願減薪北上「闖蕩」,也比留在這片貧富嚴重懸殊的土壤上來得為佳。也有人表示,懼怕即將到來的各種政治變化、為了避開不必要的困擾及糾紛,選擇毅然離港,到英國發展。

當晚在座各位,大可以潑各式各樣的冷水──什麼,「外國的月亮總是更圓,等你去到那邊才會發現家園的美好。」或者「其實你哋有沒有深思熟慮,香港未來只會更光更亮。」又或是,「明天總會更好嗎,對不對?」但卻沒有。聽畢大家的各自表述及報道後,萬籟俱寂,只有此起彼落的輕輕吞嚥聲──轉眼之間,杯中物,早已蕩然無存。

離開香港,在機場與親人痛苦相擁而道別的人。

留在這裏,繼續奮鬥、繼續為我城經濟及社會改善出一分力的人。

從境內到港的朋友及同胞們,剛在這裏落地生根。

從外國回流香港,攜着一箱箱殘舊的形狀在旺角唐樓中「打躉」的科創人才。

在體制內默默工作,為香港管治出一分力的公務員及官員。

在地區工作多年,憑着赤子之心服務港人的區議員。

曾經看着香港從漁村變成大都市,再變成熊熊大火下陌生紛亂之都的老人家。

期待着、盼望着、迎接着香港新時代來臨的初生嬰兒。

DSE及IB考到滿分,要堅持留在香港讀書及貢獻的年輕人。

曾經的IB狀元,在風雨中堅持初心到底的滄桑青年。

在五十度高溫下嘗試生存的二十多萬籠屋居民。

在千年一遇、傾盆大雨下遇險的鄭州內地同胞。

這些人生活在同一星空下──我們都是生活在同一星空下的一種命運共同體。但共享星空共同體這個身份,並沒有反映在我們之間的互動或關聯。不同的群體、族群、身份政治所搭建出來的「大台」、媒體渲染及引導下所出現的「圈子」及價值觀框架,孕育出徹底不同的平行空間。

這邊說,這些都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歹徒,那邊卻視他們為烈士及勇士。這邊認為真相早已被民粹及煽動而偏頗的媒體所蠶食,那邊廂卻認為民眾乃是捍衞真相的最後一道防線。雙方皆視對方為存在性的死敵,必須置諸死地,才能「而後生」。但誰能「生」,誰能「死」,誰已經「死」到一去不返,這些問題,無人得知──只有不老的時間,才能洞悉一切。

也許我們還有一點兒的共同點。我們共同掛念的,也是那儼然香格里拉一樣縹緲無存的共同之「星」,將我們距離能夠收窄縮短的「星」,現實生活中幾近沒可能出現的「星」。我傾向相信人類本質總是善良,也相信世上絕大多數人並非骨子裏是壞人。但現實是,好人之間未必對事物有相同判斷,而立心良好的人,也可能因種種情景原因,而被引導及誤導,走入歧途。

最弔詭的是,踏上歪路者,幾乎永遠都不會認為自己走歪了路──因為我們身處在一條隧道當中,以自身作為道德觀念的標準,以個人三觀定奪他人必須默許或認同的世界觀。在一個道德語言及描繪凌駕一切的時代中,無論有多麼多的星,能為我們指點迷津,我們都只能選擇往失光的漆黑星空戰戰兢兢地走去,直至失去自己,迷失自我。

要重塑那一片共同的星空,我們必須先找出能讓不同陣營及立場的人,皆接納及擁護的「星」──破解深層次社經矛盾固然乃是重中之重,不能再拖下去。但同時,也要所有人──姑勿論陣營政見,皆能找回實踐自我的機會及空間。年老的前輩,不應被「扔」回二三線城市等退休。年輕的學生,應當感受到從教育實踐社會流動的可能性。對社區改革感到興趣的年輕人,應可以在沒有太多政治包袱的前提下,以建設性的手法及眼光參與並貢獻管治,必須擺脫消極意識形態枷鎖。若在這芸芸星海中迷失了自身的定位,則根本毫無「回歸正本」可言──只有認清大局觀、掌握最為基本的政治倫理、道義及事實,才能在現實框架下將希望最大化。說比做來得容易。正如尋覓新星一樣,人人皆認為自己可造星,卻不知星為何物、在何方。

此時代的大家,值得我們多一顆星。

但若一味以為自己是星,是太陽,是世界的一切,則只會被自身所設置的自負所誤導而圍困。同時,在一己私利的基礎上對某些所謂的「星」推崇備至,則只會弄巧反拙,令所謂的星胎死腹中。欲速則不達,若要成為真正新星,需要的,乃是一種歷練、更是一種心態的調整,勇於接受自己的不足、勇於改變自我──為的並不是迎合大家,而是將自己改進、改造成一個真正可以發光發亮的標幟。沒有經過打磨或沉澱的星,只能是假星,為社會帶來曇花一現的光環及希望,然後流逝在浩瀚宇宙當中。

市區鬧市高樓大廈之間,很難見到星。人常道,星星可以照亮你眼前的路。但現實生活中,很難滿足這條件。那夜九點多,走在金鐘與中環之間的海旁草地,看着維港兩岸川流不息的霓虹燈光、九龍那一邊的「瓊天」ICC、再凝望着灣仔會展展翅高飛。旁邊穿梭着正在跑步的路人、同路人。抬頭一看,只看見若隱若現的星星,在維港夜空上徘徊。再看着眼前的紅磚路,發現原來生活也不過如此──這便是人生。

星不會疲倦──只會隨着時間推演而消逝在大海之中。但人是會疲倦的。我們常常聽到,眼見不平,必須拔刀相助,站出來發聲發言。但我們沒有學過,也很少聽過,明星、領導、嘗試改變社會的人,應當如何在星星凋零的夜空中,找到前進方向。有人說,要跟他人齊心協力地「覓星」──但正如流星一樣,友情會消失、也會告終。對着流星許願,並不能逆轉或扭轉現實。

也有人說,只要自己心裏有星,到處都有星。這樣說法的人,我倒建議你嘗試在中環摩天輪旁邊,大叫「星星在哪裏?」──你肯定會招來身邊途人怪異的目光,這卻並不會讓你輕易地找到你期待已久的星星。心中有星,不代表真正有星。

當你見到天上星星 可有想起我

可有記得當年我的臉 曾為你更比星星笑得多?

黃裕舜

牛津大學政治哲學博士生、《時代》雜誌及《外交政策》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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