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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6月25日

陳真光

赤心仁術獻社群

所謂「聖賢之志從小立」,筆者認識的一位陳先生,心存正義,自小就立志當警察,穿上莊嚴制服,儆惡懲奸,服務市民。使命感驅使下,幾經嚴格考核,終於夢想成真。

患難見真章

陳Sir在20年警隊生涯中,大都屬前線工作,從報案室到特遣隊,最後到防暴隊,更處於紀律部隊的風口浪尖。社會動盪之際,當警察尤其是高危工種,但只要想到身為除暴安良的一分子,與同袍堅守崗位,不負社會大眾所望,總會倍感自豪!

2019年6月開始,隨着「反修例」事件發展,遊行示威和暴力衝擊愈演愈烈,從堵路、擲磚,升級至投擲汽油彈、發射弓箭等致命武器。陳Sir和其他機動部隊的同事每更工時延長至14小時,甚至由早到晚不停執勤。在如此工作「新常態」之下,他們食無定時,更往往只能在路旁草草了事,更遑論食物質素!在全套防暴裝束影響下,為免如廁麻煩,唯有盡量減少喝水,即使人有三急,執行任務時也只得強忍。

7月天炎熱難耐,陳Sir穿戴的防暴裝備重約40磅,不一會已汗流浹背,喘不過氣來。遇上示威者長時間對峙,累不可支;拿些破爛塑膠路障或紙皮當枕頭,就在坑渠邊席地而睡。不難想像,不少警員因長期嚴重睡眠不足而須告假養病,人手就更顯不足。為免前線同袍處境更為危險,陳Sir有病也不輕言告假。

勇者無懼,訓練有素配合所需裝備,讓陳Sir毋懼當值時遇襲或受汽油彈所傷,甚或下班後遭暴徒伏擊等種種不測,卻惟恐家人無辜被人起底,個人資料在網上流傳,而遭受陌生人的滋擾和欺凌,甚至被詛咒「活不過7歲」。警察在明暴徒在暗,可說防不勝防,陳Sir難免憂心忡忡,只能不斷囑咐家人時時在意、步步留心,並且暗自祈求,社會盡快恢復正常秩序。

顧慮一家大小加上長期超時的工作重擔,陳Sir身心上飽受煎熬,卻仍不惜賈其餘勇,去年9月30日至10月2日,更一連3天不眠不休。制服穿上了,行動一開始,務必奮戰到底,20年前加入警隊的誓言,他銘記於心。

生死懸一線

亂象頻生之時,命運偏又跟46歲的陳Sir開了一個人生中最可怕的玩笑。12月8日,警方在一項行動中搜到真槍,當天又有大型公眾活動。是日天氣忽然轉冷,下午3點半,陳Sir正帶領同袍執行保衞任務,胸、背卻無故痛起來,即使服過止痛藥及胃藥亦無減痛楚,胸口如被撕裂。同袍擔心他心臟病發,立刻把他送往急症室,旋即被安排入住外科病房,病房醫生初步診斷指或為胰臟問題,需要進一步觀察。

服下醫生處方的止痛藥後,依然劇痛難當,根據陳Sir憶述:「當時的痛楚教我永世難忘,程度高達十級之中的第八級!漫長的黑夜只有劇痛纏身,護士拒絕給我再服止痛藥,入院10個小時我一直未有進食,也沒有吊鹽水,護士仍堅持不可進食。過了幾小時飢餓和劇痛的折騰後,醫生終於替我打了兩次止痛針,無奈痛楚絲毫不減。

「病房內的時間過得特別慢,以為等了很久,卻原來只是過了一小時;每分每秒都在擔心身體出了什麼問題,整個人彷彿掉進萬丈深淵,腦海裏不禁浮現出過去幾個月來街頭衝突的影像,為捍衞法紀和同袍並肩作戰,從來克己慎行,執勤力求專業,這些血汗會否付諸東流?我只感到孤單無助,根本無法入睡,唯有懇求護士給我更有效的止痛藥,好不容易等到曙光初現。」

醫生巡房後告知陳Sir要做電腦掃描(CT)檢查,護士指示仍不能進食,捱餓、忍痛繼續。下午4時照過CT,沒多久醫生告訴他主動脈撕裂,裂縫長及整個腹部,需要安排他再照CT,以確定撕裂部位是否及於心臟位置,若然如此,須馬上做手術,涉及風險當然較高,隨時有生命危險。

「驚聞噩耗,可算是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深感害怕,教我頓時全身發抖。我知道隨時會死,撇下兩個兒子,小的才兩歲大;太太是家庭主婦,我是一家之主,一旦身故,他們有何依靠?我難掩情緒激動,這時太太和媽媽剛好趕到醫院。

「我本來打算向太太交代身後事,眼淚卻已奪眶而出。太太不斷鼓勵我、安慰我,我知她亦已淚盈於睫,不過故作鎮定,表示善人自有天助,送我去照CT的護士也說沒事的。我忽然領悟到身上的苦楚就如當警察的神聖任務一樣,行於正道,憑信念迎難而上,就一定能夠安然渡過險境!」

醫生閱過報告後告訴陳Sir,他的病情其實九死一生,不幸中的大幸是主動脈撕裂處並未到達心臟附近,暫時毋須做手術。及後他被送到心臟科深切治療部接受治療。

「當時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為何主動脈竟會撕裂。醫生解釋原因有多種,例如天氣驟冷會影響血管,而血管也有『熱脹冷縮』的特性。另外,休息不足或者工作壓力大都會導致血壓上升以致血管撕裂。醫生再三叮囑我一定要好好控制血壓。當時我全身連接着各類儀器,轉身亦有困難,莫說下床走動。

「轉到心臟重症監護室後,胸背上的痛楚仍未減退,連續多晚我無法入睡。血壓一直偏高,上壓在160至180之間,遠遠高出120以下的正常水平;身邊那部血壓機一直處於警告狀態,我經常擔憂隨時會爆血管而死。每當心情極度低落,我就會想想關心我的朋友、同事,和深愛我的親人。他們每天都來探望,送上無限支持和鼓勵,還有很多老友的慰問訊息,一一為我帶來希望與信心,令我能夠咬緊牙根,捱過這個難關。」

診斷醫之本

筆者在陳Sir入院的第五天得知有關情況,決定探望和了解他的病情,看到陳Sir所住的「心臟重症監護室」中,除了給病人戴上心律和血壓觀察儀器以外,其實跟一般普通病房分別不大,擠迫嘈雜,並不適合一個亟須降低血壓的病人;況且陳Sir胸痛和背痛無甚改善,更已數天無眠。量度血壓機顯示,過去數小時記錄為上壓140至166,下壓80至97,從醫療角度而言,如此血壓對已撕裂的大動脈血管足以構成嚴重威脅。

筆者於是協助陳Sir轉到私家醫院,在安靜的病房中,經心臓科醫生悉心照顧和藥物調理,病情漸見好轉,更可持續睡5小時;痛楚程度逐漸減退、血壓較為正常。4天後再轉回政府醫院血管專科,他的病況和情緒都已大為改觀。

陳Sir這個病,其實是非常嚴重和可怕的血管病,名為「大動脈撕裂」(aortic dissection,簡稱AD),產生原因有兩個:一是一種罕見的遺傳病,名為Marfan's syndrome,這種病引致血管壁單薄,大動脈血管會因而破裂。另一種情況與血壓有關。

陳Sir自41歲起患有高血壓,每日一粒藥,風雨不改,每次覆診的血壓都在130以下,完全受控。但在身心飽受煎熬半年之後,血壓不停飆升,大動脈血管壁一旦承受不了接近臨界點的超高血壓時,便會破裂。

若血管本身已不健全,更有可能完全爆裂,一下子全身血液從大動脈湧出,必死無疑!筆者行醫以來所遇過最戲劇性和最可怕的相關病例,就是一名中年男子因胸痛而送到急症室,在醫生安排照CT時,已因大動脈完全爆裂而忽然心臟停頓,返魂無術。

就算大動脈血管壁沒有全部爆裂,AD的殺傷力也非比尋常,實非一般人所能想像。要是撕裂的位置接近上腦的支流,血液便無法上腦。同樣道理,若是撕裂的位置接近冠心動脈,血液便無法直達心臟。要是阻塞了通往腎臟的支流,則足以引致腎衰竭。筆者曾有一名60多歲女病人,因背痛而到急症室求醫,抵達時下身已無法動彈,但上身和腦袋卻完全正常。

經檢查後發現是大動脈在肚中一段撕裂,不幸阻塞通往脊神經的血管,造成下身神經因缺血而死,而病人近15年來只能靠輪椅出入。

陳Sir這次病變,可算有幸有不幸。不幸的是他縱使年輕力壯,但身體內卻常帶着一條殘疾的大血管。幸運的是雖然他的大動脈從胸口向下的部位撕裂直至肚內(即醫學上甲、乙部位撕裂分類中的乙型),卻未有失去任何主要器官,真可說是不幸中之大幸!

若說執法部隊的職責在於除暴安良,所謂醫者父母心,醫護人員的天職就是救死扶傷;兩者又都是整體社會得以安居樂業的重要基石。回想陳Sir在政府醫院的經歷,筆者積數十年臨床及執教的醫療經驗,不妨在此與前線醫護人員分享以下有關診斷和處理的兩項要訣:

第一,AD非常罕見,前線醫生必須提高警覺;這方面如有疏漏,後果將不堪設想!任何急性胸痛或加上背痛的病人,醫生應把AD列入診斷考慮之中。如有任何懷疑,應立刻安排接受大動脈血管CT。陳Sir從踏入急症室那一刻,到照CT發現有AD,當中相隔近24小時的治療,實為誤診結果。

盡心以清源

筆者有一名60歲病人,他太太某天黃昏突然來電,說丈夫血壓極低,經指示在安全情況下陪伴丈夫到醫院來。筆者馬上施行急救,說不定是因肺炎而休克。到他的血壓穩定下來,已接近凌晨,我本已安心下班,但病人隨即表示還有一點胸痛和背痛,我想到應為病者「多行一里」(walk the extra mile),於是請X光醫生返回醫院,為病人做血管CT,結果發現是大動脈從心臟向上的部位撕裂(甲型)。我立即送他入深切治療部密切觀察,8小時內他已身在手術室,接受大動脈手術。所以說,為病人「多行一里」,往往多有回報!

第二,由於高血壓是大動脈撕裂的起因,當診斷是AD時,醫生要即時處理病者的血壓,因為持續高血壓可引致正在撕裂的大動脈繼續撕裂和伸延。醫生亦須慎重處理病者的痛楚,因為痛楚可直接推高血壓。觀乎陳Sir劇痛前後持續了5天,再對照有關病理,就不難明白箇中原因。

這次社會動盪,不少前線人員像陳Sir一樣,為了保護全港市民付出難以估量的沉重代價──除了失去了與親人共聚的時光、陪伴孩子成長的歲月,亦有失為人父母及夫妻的責任之外,更陪上自身寶貴的健康。

但歸根究柢,不論身處哪個工作崗位,警察如是,醫護亦然,每名市民在個人健康上都應做好風險管理,經常留意「三高」(血壓高、血糖高、血脂高)之餘,還須好好評估個人的壓力指標。當今正是社會不靖、疫情未止的緊急關頭,每個人都會承擔種種不同壓力,更有必要做足心理準備,將外來壓力善加管理,力求身體維持「三不高」狀態。筆者向來深信防患未然的道理,畢竟亡羊補牢為時已晚!

呼吸系統科專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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