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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4日

盧安迪 自由的國度

斯克魯頓爵士的美學和愛情觀

上月,英國哲學家、公共知識分子斯克魯頓爵士(Sir Roger Scruton)完成了他75年的生命。我一向視他為當代5個最重要的保守主義思想家之一,但這次看到眾多媒體上的報道和悼文,才發現有不少人視他為當代最偉大的保守主義思想家(沒有之一)。

斯克魯頓爵士專攻美學、倫理學等範疇,寫過50多本書和兩部歌劇,真正是著作等身。他1980年代曾赴東歐進行地下思想活動,並在共產主義倒台後獲當地政府授勳。但他最為大眾熟悉的工作或許是跟BBC合製了一套紀錄片Why Beauty Matters,我們稍後會回到這點。

近年某次跟幾個同學吃飯,我興之所至,就一些文化話題大放厥詞,然後一個同學用手機上網搜出斯克魯頓爵士的相片,遞到我面前:「你的觀點很像這個人。」我受寵若驚地哈哈一笑。其實我是沒有資格高攀斯克魯頓爵士的路數的。

誠然,有留意本欄的讀者都會知道,我在文化上絕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但文化保守派也有分兩種。第一種是像政經學者米塞斯(Ludwig von Mises)、海耶克(F. A. Hayek)等等,在個人作風和喜好上很傳統,但寧願忍受別人的不同行為,都不希望公權力把任何價值觀強加於人們身上(除了尊重私有產權)。我就屬於這種。

第二種則是除了在個人生活上秉持傳統外,還想用公權力推廣他們的價值觀。在美國,二戰後有羅素.柯克(Russell Kirk),現在有我的本科老師羅拔.佐治(Robert George),英國則有斯克魯頓爵士。他們非但不認為自由市場足以推動傳統價值,還視自由市場為禮崩樂壞的幫兇(甚或元兇)。斯克魯頓爵士在1980年代的大量工作,例如主編期刊The Salisbury Review,就是旨在高舉傳統價值,與保守黨內由戴卓爾夫人主導的自由市場派分庭抗禮。

我上一次探討美學的話題已是幾年前,拙作《自由的國度》收錄了我讀本科時寫的〈浪漫與現實〉一章。我當時說藝術應該表現「事情可以是,而且應該是怎樣」,應該「歌頌難得的英雄」,而非「報告隨處可見的平庸」。我現在的看法無甚改變,但斯克魯頓爵士則用更有哲學基礎的方式,闡述了包含上述觀點的更宏大思想體系。

藝術展現理想境界

首先,世界本質的一元論(monism)和二元論(dualism)是最古老的形而上學爭議之一。例如古希臘的斯多葛主義者(Stoics)認為身體、靈魂、宇宙都是一個互相感應的整體;柏拉圖則認為身體與靈魂,現象與理想,都有二元對立的關係。在後者的框架下,藝術的宗旨可以看成是把現象理想化(transfigure),例如米高安哲羅的《大衛像》就呈現了人體幾何學和生命力的最高境界。

然而,一些現代藝術運動卻提倡呈現現實中的混沌和平庸。例如杜尚(Marcel Duchamp)就曾以一個尿兜為藝術作品《噴泉》。還有曼佐尼(Piero Manzoni)把糞便裝入罐頭,稱之為藝術品「Artist's Shit」。

紀錄片Why Beauty Matters的其中一幕是斯克魯頓爵士訪問一位現代藝術家。現代藝術家說:「藝術家的角色是讓人們欣賞從前沒有人覺得美麗的東西。」斯克魯頓爵士接口道:「Right, like a can of shit.」現代藝術家登時語塞,斯克魯頓爵士則露出含蓄的笑容,這是他最經典的場面之一。

當然,正所謂「道在屎溺」,蒙污的事物確實也可作為藝術的題材,但他們可以被救贖成真、善、美的載體,展示世界的可愛。例如耶穌戴荊流血,本是體現世人墮落的痛苦之事,但通過藝術的透鏡,卻可照出尊嚴和憐憫等價值,為充滿苦難的塵世帶來安慰。

如果我對斯克魯頓爵士的美學觀點有一點保留,那就是他把大眾品味的惡化歸咎於自由市場下的消費文化和功利主義。按我的認知,市場上的現象是人們的喜好(preferences)的結果;人們的喜好有多高尚或低俗,市場上的產品就有多高尚或低俗。同時,我也理解人們的偏好可以有內生(endogenous)的成分,這是傳統經濟學較為忽略的因素,我以後會再想一想。但如果斯克魯頓爵士認為應由一些較「開化」的精英控制大眾的文化生活,則我仍未準備好接受這一高度信賴公權力的觀點。

愛情對應神聖追求

最後,我想延伸介紹一下:如果說二元論的基本對立元素是現象和理想(或神聖),則類似的框架也可用來分析愛情觀念。人性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受自然定律支配的肉體,另一個是作出倫理選擇的精神。在斯克魯頓爵士所傳承的哲學視角下,精神比肉體更能體現人的個性,所以只有精神層面的交流才能成全人作為一個「目的自身」(end-in-itself,康德語)。我們不必視橫陳如嚼蠟,但如果肉體結合不是以精神結合為基礎,則只會自我化歸為沒有靈性的軀殼。

如果要看出「現象與理想/神聖」和「肉體與精神」這兩組二元對立之間的關係,我們可以環顧古今中外眾多把異性形象神化的愛情故事。在《羅密歐與茱麗葉》中,當羅密歐要親吻茱麗葉,把精神交流實體化的時候,莎翁將之比喻為教徒觸碰聖像之手:「For saints have hands that pilgrims' hands do touch / And palm to palm is holy palmers' kiss.」此外,我近來頗好的兩句義山詩:「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同樣是把凡間愛情與人神之會相提並論的。

盧安迪  史丹福大學經濟學系博士生

 

 (編者按:盧安迪著作《自由的國度2──STEM教育與美國》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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