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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2月10日

黃裕舜 政思故我在

善與惡

一、

幾天前有位住在曼徹斯特的朋友告訴我一個消息。

「我們也中招了。」他在電話另一頭苦笑着。

他和他的一位友人在人來人往的市中心街道戴着黑色口罩,結果換來一名凶相畢露的途人疾呼,「滾回你『媽』的武漢吧!臭中國人!」

原來英國裏有部分人對戴着口罩的中國人很有意見。有趣的是,口罩未必可以防感染,但大致可以防傳染。看來做個負責任公民,戴上一個口罩去避免人傳人,原來是件一廂情願的儍事。

我的朋友家在黃埔,生為香港人,中的招並非是剛抵達黃埔某屋村的新型冠狀病毒,而是影響着成千上萬海外華人的「新病毒」:當地群體的排斥、歧視、冷嘲熱諷。

這是人之常情嘛,有人可能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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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另一位北京來的同學在開往倫敦的火車上掃手機,掃到的新聞碰巧是美國柏克萊加利福尼亞大學(UC Berkeley)一份有關冠狀病毒的校內通告,當中表示「排外情緒」(xenophobia)乃是學生因應新型冠狀病毒爆發的「意料之內的反應」(expected reaction)。讀完文章不久後,便有人在他對角大聲說道,「不知道他們這些中國人幾時才會知道蝙蝠與糞便是不能吃的。」

他放下手機,除下口罩,乾咳了幾聲。

「我對你認為所有中國人都吃蝙蝠的觀感並不感到意外,你們也選擇了於2016年的脫歐公投選擇脫歐。」(I'm unsurprised that you think that all Chinese eat bats. After all, a majority of folks here did vote to leave the EU in 2016, after all.)

該名陌生人迅速離座。

這是人之常情?還是為惡?人之常情不可是邪惡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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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他停止了呼吸,他的心電圖顯示出0心跳。

他是一名年輕父親,後生可畏,前途本來無可限量。

他身體裏流着的是醫者的血,身邊伴着的是病人、或是不在場的家人。

他相信的原則,從一而終,都是醫者父母心,求仁得仁。

他的最後一槍,發在興高采烈的除夕晚上,為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打響了頭炮。

那一夜的長江煙花綻放得詭異地艷麗,血橘色中透着一點藍色,萬家燈火下的新春總是那麼親切撩人。

一個月過去了,今夜此城市潤物無聲的街頭,偶然被迷失的哀號劃破沉寂。

李子樹,在肅然的冷風下輕擺,在月光下倒映出模糊的輪廓。

文章他曾經寫了很多篇,卻不知有多少人細心讀過——可能是看過,但沒有讀過。

亮了,天光了。一切安好,一切包好,前線戰役仍在繼續。

先天下之憂而憂,但沒有機會後天下之樂而樂。

明天會更好。也許明天?

人之常情是為犧牲提供的最佳解釋嗎?

這是人間溫暖?這是偽善?

還是南柯一夢?

莎翁有句如此說 " All the world's a stage, And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

原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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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半封關過後,有不少旅居內地,或往返兩地的港人,為着兩餐生計發愁。

這些人有些是中小企,有的是跨境學童的家長,更有些是與家庭分隔兩地的養家人。

在某些人眼中,他們這些人的生計並不足以為人道——他們並非旗幟鮮明,也非根正苗紅,兩面不是人。

封關對某些人來說是必然,對其他人來說是偶然,對一小撮人來說是不幸。

半封關以後,城中謠言滿天飛。

似乎被搶購一空的除了口罩、消毒藥水、衞生巾以外,還有理性、邏輯、同理心、同情心。

在賣斷市的時候以半高價拋售醫療物質,為水深火熱的香港市民提供援助,是為責任?還是慈善?還是自私自利?

何為善?這是善?

為何我們總是要追尋着最為完美的善?

也許真正的善並非完美,也非聖人會做的事。

因為人人皆能善,這便是人之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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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在媒體與社交媒體上,「他們」永遠是惡的,「我們」永遠是善的。這是因為媒體的資訊產生、網絡上的社交互動模式、朋友與朋友之間的資訊流傳,總是反映出並鞏固着現有的回音壁。

在部分人眼中,他們認為罷工的醫護自私自利,眼中只是政治訴求和金錢利益,以香港市民的生命及基本尊嚴來與政府談判。在他們眼中,這些「黑護」受黃色媒體及黑金所誤導或驅使,導致他們背棄醫療人員最基本的守則,與人民作對。但這些激進人士眼中也許沒有看到「惡」的另一面:醫護人員在前線崩潰、受隱形病人傳染、港人被迫自我隔離。非常在意美國流感數字的他們也許忘記了——故意或無意——未知的未知——是多麼的值得我們去理性恐懼。對,理性的恐懼,而不是非理性的陰謀論。

而在另一部分人眼中,他們認為現有的制度已經禮崩樂壞,所以可以罔顧一切道德底線,以放火及暴力爭取達成訴求。隔離中心需要建設——not in my backyard。訴求未能達成,便投身放火行列。肺炎死者是「藍絲」,所以不值一提,甚至值得落井下石。我毫不懷疑這些人的決定及思想並不是貿貿然地突然出現——須知道,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可憐的是香港大多數人,可惜的是堂堂一個國際城市,今時今日淪為一個家不成家的紛亂之城。

在這個「大是大非」的大時代裏,每一個人都在尋找着自己的定位、自己新的意識形態、短暫的盟友以及長期的新知交。要上位、要搶眼,就必須立場鮮明,千遍一律地順風而去,就算心中明知「我們」可能出錯,只能自知,不能公諸於世。

這不就是惡?何人能為惡定義?

只有聖人才能看得出惡嗎?

還是人人皆在藏着自己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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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管治二字很有意思。只管不治,是為官僚主義過盛。只治不管,是為放縱主義過強。

認識不少政府朋友,身處不同崗位,心中其實都有着香港的心,流着的是香港人的血。部分主流媒體喜愛將他們妖魔化,描寫成十惡不赦的罪人,但未免過於失實。

但當權者必須謹記一項事實。正如鄂蘭特(Hannah Arendt)曾說,最為危險而普遍的「惡」,乃是平庸之惡 (banality of evil)——此「惡」的參與者並非懷有特定意圖去「作惡」,更並非由意識形態所主宰。

反之,「惡」人有可能只是一名盡忠職守的公務員,一名沒有惡意去害人但只想「做好這份工」的人民公僕。如果制度出錯,或者制度原本的「原發指令」出錯,無論制度把關再多麼的嚴謹,制度遵守再多麼的循規蹈矩,都沒有可能改變制度所產生的「原惡」。惡之平庸,在於它的無所不在,更是在於它的理所當然。對既有制度過於執着而不願跳出現有框架,只會泥足深陷,愈踏愈深。

何為善,何為惡?

黃裕舜  牛津政治周刊總編輯、香港羅德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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