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2日
近月香港社會譴責警暴的聲音響不絕耳。「反送中」示威的五大訴求中,便有一項訴求表明要「徹底追究警隊濫權情況」。然而,亦有部分人認為警方只是反修例風暴的政治磨心,他們堅稱警方只是負責執法,縱然大眾未必認同他們執法的目的和手法,但他們不用因服從上級命令而負上任何道德責任。
筆者稍早前已連番解釋警方高層對前線警員在執法過程中濫權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此不贅;撰寫本文的目的,是探討前線警員是否真的毋須為執行本質上具爭議的任務負上任何道德責任。
難訴諸政治無知
一般而言,紀律部隊的其中兩項重要價值觀是忠誠和服從。不少人認為,若然一支軍隊欠缺忠誠和服從,那麼與敵軍交戰時便很容易潰不成軍。16世紀著名西班牙神學家、薩拉曼卡學派始祖弗朗西斯科.維多利亞(Francisco de Vitoria)立論指出,縱然前線士兵在非常清楚知道參與某一場戰爭是不義的情況下須憑良心拒絕服兵役,但當他們只是懷疑參戰是不義的行動時,他們還要需要服從上級命令,政治領袖亦毋須向前線士兵解釋開戰的決定是否合理。
維多利亞強調,即使他們受政治領袖欺騙或誤導參與本質上不義的戰爭,但由於「不知者不罪」,加上那種無知對他們來說是無法戰勝(invincible)的,所以他們不須為政治上的問題負上任何道德責任。
時至今天,這種想法仍相當具影響力。例如當代哲學家Paul Christopher和Michael Walzer也辯稱前線武裝人員不用仔細查考上級的命令在客觀上是否正義,原因是他們難以掌握足夠的資訊去判斷上級的命令是否有隱藏的議程、上級下令使用武力前是否已用盡其餘一切辦法試圖平息衝突,以及在原則上是否存在符合比例地使用武力的可能性。如果這種想法成立的話,被譏諷為無知「毅進仔」的前線警員恰恰可訴諸自己無法清楚判斷上級命令背後的政治目標在本質上是否必然不義,從而為自己忠誠執行命令一事洗脫罪名。
不過,現今前線武裝人員受教育的機會與日俱增,加上現今資訊發達,所以他們愈來愈難長期以政治無知以合理化自己成為政治領袖和上司追求不義政治目標的幫兇【註1】。
誠然,另一位軍事倫理學者J. Joseph Miller辯論指出,一個剛從高中畢業的18歲新丁不像指揮官般具判斷道德對錯的知識和經驗,所以即使他犯了錯,其須要負上的道德責任程度亦不像後者般那麼嚴重。可是,整體而言,認知上和經驗上的不足,並非永遠無法克服的障礙。
事實上,前線警員全部達到符合登記成為選民的法定年齡,如果我們接納他們有足夠的成熟程度去作出政治選擇,卻又同時假定他們無法戰勝在政治上的無知,那似乎是自相矛盾的表現。更何況,有不少時候,前線警員不須掌握高言大智才可準確判斷是非對錯。
當然,我們不能走向另一個極端,要求前線警員一旦發現法律條文內容或上級的命令與自己的信念不符,便立即憑良心拒絕執行命令。例如研究軍事倫理的年輕學者Jeff Montrose在其學術論文Unjust War and a Soldier's Moral Dilemma表示,即使一個前線警員在個人層面認為社會把合法購買酒精飲品的最低年齡訂在21歲是有問題的法律,但我們不能因為那位警員執行相關法例而責怪他。
然而,假設禁止21歲以下年輕人購買酒精飲品真的是不義的法律,執行相關法例的不義程度與直接傷害他人身體或與毀壞別人財產相比,只是小巫見大巫。因此,我們不能直接簡單以前線警員執行禁止21歲以下年輕人購買酒精飲品的法律作類比。
有權自願選擇去留
當代軍事倫理學者傑夫.麥克馬漢(Jeff McMahan)在其學術論文On the Moral Equality of Combatants強調,合法的武裝組織有教育前線武裝人員作獨立道德判斷的義務。若然強調「凡是上級命令便應當遵從」,只會使具備潛質培養出獨立道德判斷能力的前線武裝人員異化成執行任務的工具。
不過,不義政權自當不希望前線武裝人員成為達致特定目標的絆腳石。為了讓他們對自己維持愚昧的忠誠,它一方面會誘之以利(例如薪高糧準和各種特權),另一方面從制度方面着手異化他們,例如在前線分工上,不鼓勵甚或懲罰他們質疑上級的命令。
Jeff Montrose亦指出,縱然前線武裝人員發現上級命令背後的目標在本質上是不義的,但他們在現實上極其量可嘗試向上級力諫,若然上級不採納其意見,他們很多時只剩下依舊遵行上級命令或辭職兩個選項;叛變和向外界洩密並不如想像般那麼容易。
在一些極權國家,前線武裝人員及其家人的性命甚或受到政權或上級的威脅,他們要逃離魔掌自然難上加難【註2】。可是,儘管各種跡象顯示香港政治體制已愈趨邁向威權化,但前線警員仍有充分選擇仕途上去留的人身自由。換言之,為港府擔當鎮壓職務是他們自願的選擇。不論出於什麼動機,既然他們是主動選擇作出這種行為,他們自當不是無罪的一群。
楊庭輝 城大公共政策學系副研究員
註1:Sola, Andrew, 2009. The Enlightened Grunt? Invincible Ignorance in the Just War Tradition, Journal of Military Ethics 8(1): 48-65.
註2:Ceulemans, Carl, 2007. The Moral Equality of Combatants, Parameters, 37(4): 10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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