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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9日

黃裕舜 政思故我在

灰色軌跡

一家4口齊齊整整圍坐飯桌,各人之間的距離是那麼的近,心卻是那麼的遠;肉餅拌和熱飯的聲音伴隨當晚7點新聞報道的開場音樂。父母子女,大家可以看見彼此的面龐,都在壓抑內心的思潮。往日無所不談的飯桌,此時已崩了一角,只聽見寂寞的扒飯聲,只見低頭不語的兩代人對着手機上的圍爐發言——在這個非正常的年代裏,他們很努力、很勉強地維持以往的慣常規律。

昨天晚上那城發生的事是禁忌。曾經他們也會對着電視播放的種種——那熒光幕顯示的故事及模棱兩可地隱藏的現實——展開激辯。不是說真相是愈辯愈明的嗎?但在「暴徒」、「廢青」、「藍屍」及「收了錢」之聲此起彼落下,辯論變成人身攻擊,再變成排斥以增加對他人厭惡的有力證據。

60歲的父親以筷子當作教訓後輩的教學工具,那兩位20歲出頭的年輕人則不甘沉默地逐點反擊;得出的結論是,雙方均認為對方是被誤導的,雙方都不齒對方的立場。冷氣開得異常的大,當年的互相夾餸爭食,現時只有循規蹈矩而冰冷的客套話。

筷子放下了,飯吃完了,有人自行回房,有人自行對着電視8點半的肥皂劇發呆;飯桌上仍有一對筷子放在一隻空碗旁——有人還沒有回家,不知道何時會,幾時會。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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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結着名牌bowtie、穿上西裝的年輕才俊,在某一個研發高端金融科技的酒會上聚在一起。時薪40元的侍應拿着經過挑選、色彩斑斕的餐前小吃在他們身旁穿梭。才俊之間說的是他們國家及地區的未來走勢,以自認為純正的美式英語, 強調他們居住的城市要「走向global」及「embrace the wider world」。本地政治?太悶了,誰會管?誰需要管?就讓官員與示威者去處理吧,根本沒有必要插手。那些官員及議員are well paid for it。

當中有些人認為政治與他們無關,暴力的升溫及對城市的衝擊、制度性的問題、平民百姓的捉襟見肘,與上落千萬的生意額比較,真是顯得多麼乏味而卑微。

當中也有些人認為只要等待和平,和平就會到臨。在巴比倫墮入無窮的暴力循環之中時,他們拿着紅酒靜待已私有化的黎明。正如《富士山下》的寥寥幾句,「何不把悲哀感覺假設是來自你虛構,試管裏找不到它染污眼眸。」眼不見為淨,耳聽未為真。在商舖生意下跌、各方衝突下的流血、網上公審文化蔓延的大時代裏,這些人正在幹着大事,國際視野裏沒有絲毫凡夫俗子的思維,自是出淤泥而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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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前有3位摯友,中學時期一同上學放學、打波吃飯。當年在畢業禮的謝師宴上曾說過一世都是兄弟,一起「跟着上」。這些人當中,一位去了外國上學,修讀政治;另一位選擇留在香港讀醫,以手術刀在生命與死亡之間行走;另一位則打理家族生意,成為出類拔萃的青年商界菁英。3人友誼一直永固,實在難能可貴。

他們的城市經歷前所未見的危機,其中一人選擇沉默地埋頭苦幹,以自己的形式挽救這座受了傷的城市;另一人生性悲觀,卻竟然認為還有機會力挽狂瀾,認為人本是同根生,不用兵戎相見,必須在為時已晚之前,盡自己能力去調解衝突;另一人的父親是警察,選擇離開這城,並對另外兩人的溫和論述大表不解,由不解變成譴責,由立場不同而成為陌路人。3人的WhatsApp群組由長篇大論的辯論及溝通平台,變成零碎的表情符號,再變成了只有兩人,最後只剩下一人,孤獨地在星空下掃手機。

他們3人的故事正如龍應台〈目送〉一文的父女、母子一樣;稍為不同的就是,他們沒有目送對方,因為他們當中沒人意識到——也許他們已選擇忽略——他們要走的路其實再也不一樣。眾人匆匆離開,沒有告別。正如披頭四名曲一樣,let it be, let it be。讓它淡淡的來,讓它好好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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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學分析裏常常強調客觀、理性、獨立判斷及思維,但客觀的數字、理性的分析不能向讀者反映一樣很重要的東西:情。親情的坎坷、人情的淡泊、友情的飄忽。時間總要把我們推進未知的未來,不讓我們停留在過去的光輝歲月或現實的存在。在社會的大格局中,人總是那麼的渺小,那麼的脆弱。親情、人情、友情,在撕裂的空間裏被逐漸淘汰。不是人變,而是時代催人變,歲月催人老。

這個困局的出路,說起來很多,做起來很少。

在你背後指指點點的人有很多,願意幫助你的人很少。

這篇文是致我一位離開了的摯友。

願你能在遠方國度找到安寧。

黃裕舜  牛津大學政治哲學碩士生、牛津政治周刊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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