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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3月29日

盧安迪 自由的國度

中國「無君」思想源流

兩周前提到,余英時先生在新出版回憶錄中,討論共產主義在中國崛起的原因;他認為這跟儒家「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平均理念有關。

受此啟發,我探討了一個更廣義的問題,即明確基於私有產權的市場經濟思想,為何較難在中國植根,而當中國知識分子接觸西方政經思想時,為何往往接受在經濟上較傾向社會主義的流派。

我認為市場經濟思想有三大基石。第一個是兩周前提到的「非自然」倫理觀:在市場經濟中,一個人的活動往往在滿足「未知的人」的「未知需要」。要接受市場經濟制度,我們必須克服在小型群體中養成的、最符合本能的「自然」倫理觀,即覺得只有滿足「已知的人」的「已知需要」的事情才有道德意義。兩周前已詳述中國的文化背景為何跟這「非自然」倫理觀格格不入。

市場經濟思想的第二個基石則在經濟學方面:財貨的價值是由人們的主觀偏好決定。上周指出,中國古代的經濟學思想並不比西方落後;墨子清楚提出「主觀價值論」,比西方更早。所以中國的市場經濟思想的匱乏不能從這個層面解釋。

再者,這第二個基石的重要性較低,因為只要人們在道德上不抗拒,即使不明白當中的所有科學原理,仍可實踐某一制度,就如不懂牛頓力學的古人也能建屋。

作為這系列的最後一篇文章,本文將探討市場經濟思想的第三個基石,那就是對政府權力的警惕和約束。事實上,這一思想在中國歷史上源遠流長,而且有時體現得較為極端;一些古人不單反對特定君主的統治,或反對某些統治行為,或不願出仕,而是認為統治者根本不應存在,形成「無君」思想的傳統【註1】。

民生並不依賴君主

中國早在帝堯時代就有「無君」思想的先驅。據《高士傳》記載,堯一次出巡,旁觀者都讚嘆:「大哉帝之德也。」唯獨一名叫壤父的八旬老翁說:「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何德於我哉!」壤父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即人民的生活並不依賴統治者的恩澤。

到了春秋時代,即使提倡君臣之綱的儒家思想,也不見得就視君主的存在為最高準則。孔子曾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這句話的意思充滿爭議(甚至連應該是句號還是問號都未有定論),但我的解釋是:社會的禮義秩序比君主的存在更重要;一個有秩序的無君社會,勝過無秩序的有君社會。

從東漢末年到晉朝,隨着道家思想復興,「無君」思潮得到新的動力。漢桓帝有次出巡,眾人圍觀,一名「漢陰老父」卻不以為然,並說:「請問天下亂而立天子邪?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以奉天子邪?」這是壤父故事的翻版,卻更進一步,質疑了君主地位的基礎。

阮籍在《大人先生傳》則毫不含糊地否定了君主存在的正當性。他寫道:「蓋無君而庶物定,無臣而萬事理」、「君立而虐興,君設而賊生」。而中國古代「無君」思想的巔峰則是東晉鮑敬言的《無君論》。他認為君主和臣民的關係,只不過是強者欺壓弱者的產物而已,而這一統治結構促使人們爭權逐利,導致更多禍難。可惜《無君論》原文已佚,我們只能從其他古人轉述的殘篇斷句,管中窺豹。

傳統官民關係薄弱

當然,歷史的實踐跟當時的思想潮流未必完全吻合;思想既受現實情況影響,也會影響後來的實踐。但綜觀中國歷史,平均而言,朝廷確實頗大程度上遵循「以不擾為安,以不取為與,以不害為利,以行所無事為興廢起弊」的為政之道。

殷商的的法律只限於懲罰「寇攘姦災」等侵犯他人身體或財產的罪行,這是符合現代的自由意志主義(libertarianism)標準的。

雖然周朝開始以禮教入刑,至隋唐大成,影響之後歷代,但政府在經濟活動中的干預還是非常有限的,而相當部分的民事糾紛也是在官府以外協調解決;此即諺語「交了糧、自在王」、「民不舉,官不究」之所謂。

中國歷史上官府和人民之間的關係是如此薄弱,以至於梁漱溟先生曾質疑中國是否稱得上「國家」【註2】。孫中山先生在談論「三民主義」時,更曾提出中國人自古以來比西方人更自由,更不受政府干預,只是沒有清晰的自由觀念而已【註3】。

在現代,我們知道自由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有權使用自己的財產、無權侵犯別人的財產【註4】。但由於中國古代缺乏基於私有產權的「自由」觀念,所以一些反對政府干涉平民正常生活(即侵犯平民的產權)的人士,卻容許平民的一些侵犯別人產權的行為。

例如《莊子》曾記載一個叫盜跖的人,他認為政治上的權術是違反自然,所以有「無君」傾向,但他自己卻「穴室樞戶,驅人牛馬,取人婦女」而不以為恥,因為他覺得這樣是順應情性。很多主張「順應自然」的中國古人,在界定什麼行為應該禁止時,或多或少都有類似錯誤,或至少是無法說清楚。這就是中國「無君」思想傳統的一個缺陷。

盧安迪  史丹福大學經濟學系博士生

註1:西方古代也有無君思想,但基於篇幅所限,本文無法像上周般進行中西方之間的比較。以後有機會再談。

註2:我認為「國家」是指人民的集體生活和文化,跟政府是兩回事,但撇開這個用詞問題,梁漱溟先生對中國的「小政府」傳統的強調,良有以也(well-taken)。

註3:我不肯定中國歷史上的政府干預是否通常比西方更少,畢竟在二十世紀之前,很多歐美國家的政府開支都不超過生產總值的10%。當時中西方的政府干預都很少,有點「海軍鬥水兵」的感覺。

註4:在現代的無政府資本主義(anarcho-capitalism)思想中,執法和司法服務雖然不由政府負責,但仍然存在,並由私營保安公司和仲裁公司互相協調來提供,以支撐發達的市場經濟體系。

 

 

(編者按:盧安迪最新著作《自由的國度2──STEM教育與美國》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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