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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6日

張五常

日暮黃昏話金庸

金庸謝世,追悼、評論的文字無數。是應該的。十八年前,為了回應北京寫手王朔對金庸的批評,我發表《我也看金庸》,提到「說金庸作品暢銷,不大正確。金庸是一個現象……總銷量達一億,看來毛語錄的世界紀錄將來可能被老查破了。」今天看真的是破了:一個英語電台報道,查先生小說的總銷量達三億!

一位廣州的同學說她沒有看過金庸。我促她趕緊買些看。過了一天,她說新版有售,但舊版被搶購一空,問我何解。我說自己喜歡舊的,認為新的有些地方改得不好。我歷來認為可能自己以先入為主,看到新版有異,就看不慣,但今天的市場搶舊棄新,可能真的是改差了。不能說最原始的完全不要改。例如《碧血劍》初出現時,袁承志的大師兄名為林大可,到後來卻變作黃真。

一九五四年,《書劍恩仇錄》在《新晚報》出現,我和西灣河太寧街的朋友就開始跟進了。查老對我們這一代的影響深遠。約十年前一位朋友要求我替他的馬匹起個名字,我問他該馬是怎麼樣子的。他說有灰白色的毛,我就建議用「雪山飛狐」這個名。不久前該友買了新馬,再要求起名,指定要與航空有關,我想兩分鐘就建議用「天池怪俠」。建議與接受皆容易,可見查老小說的普及,自成一家。

說起來,我算不上是個受過正規中文教育的人。皇仁書院最低的第三級也沒有過關。八二年回港任教職後,林山木邀請我寫專欄,我勉為其難地嘗試,雖然初時有朋友代為修改一下,但過了不久就寫成今天這個樣子。來得那麼容易,有三個原因。其一是抗日戰爭在廣西逃難時,有一位跟着一起逃的是國文老師。他帶着幾本詩詞古文的書,在夜間要我給他用樹枝生火,他就着火光朗誦,我在聽。年幼時過耳不忘是母親傳給我的。其二是開始用中文動筆時,先有林山木後有舒巷城替我修改一下文字。其三,最重要的,是當年多讀金庸的武俠小說。我是從香港讀到加拿大讀到美國那邊去。

說金庸的中語文字上佳當然沒有疑問。但他是浙江人,對平仄的音律處理得不夠好。例如在《碧血劍》中有一個回目,起為「懷舊鬥五老,仗義奪千金。」二四六分明,上下聯的第二個字皆仄音,違反了中國的文字規格。不單是對聯回目,文章內也往往有平仄規格的要求。這方面,浙江、上海一帶的人是比不上廣東或四川的了。

我見過金庸三次。第一次是一九九〇年的春夏之交,凌晨二時多,我正在睡,收到梁鳳儀的電話,說查先生要見我。起初我以為是查濟民,但聽下去卻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查良鏞。我當然樂意,叫梁鳳儀替我安排時間。殊不知鳳儀說:「查先生要你現在去,在山頂道一號,他在家等你。」

那麼奇怪。約凌晨三時我駕車到查宅,是一間獨立房子,進門後見到一排一排的線裝書,在書架上放得很整齊,彷彿沒有人翻過。有女傭款待上佳的茶。我遊目四顧,什麼都很整齊,一塵不染,跟我自己的書桌歷來亂七八糟,只餘約兩平方呎的空位寫文章,要找什麼則大聲求救,差太遠了。

查先生出現,給我看一封英文信,記得是《南華早報》的信箋,內容是說要購買《明報》,出價可觀。查先生說,他老了,要退下來,因為見到我的中語文章寫得生動可讀,希望我能轉到《明報》去替代他。這麼突如其來,我不知怎樣回應。他知道我是港大的經濟系主任,不容易離職。大家傾談了約一個小時,約好日後再談。

大約過了兩個月,我收到他的一封信,說他在比利時看牙醫,回港後會再跟我討論過檔《明報》的事。後來遇到一位熟知比利時的人,問他該國是否精於牙術,他說不知道。

再過幾個月,我邀請了剛來香港的劉詩昆到港大的一間音樂室演奏琴技,請了數十位知音人,查老也來了。詩昆演奏後我見到查老小心地扶着胡菊人下梯級,心想,外間傳說查、胡兩人有過節,應該不嚴重。前幾天查老謝世後,想起故交,我掛個電話給蔣芸,問她菊人與戴天怎樣了。蔣芸說,兩位皆在加拿大,生活寫意。我囑蔣小姐向胡、戴二兄問好,也要說我常想念他們。

詩昆演奏後,在香港大學特別為我們安排的自助餐晚宴中,我見不到查老,想來他是先行離去了。跟我同桌的當然有詩昆,也有我第一次見面的林燕妮。我這個人永遠是本性難移,美人一定記得,何況燕妮是個才女。香港的確是奇人雲集,以人口的比例算,內地輸了幾條街。才女是一回事,她的弟弟林振強是另一回事的天才了。若干年前在台灣跟振強同桌晚宴,我直對他說他是個天才。

查先生再沒有跟我聯絡關於任職《明報》的事,而過了不久大家知道于品海接手了該報。二〇〇〇年一月,為了回應北京作家王朔寫《我看金庸》對查先生的嚴厲文字批評,我發表了《我也看金庸》。《明報》的朋友說,查老當時在英國,讀到我的文章很高興。

大約二〇〇二年,在杭州的一次晚宴中,查老跟我坐在一起。他提到我寫的《也看金庸》,要求我讓他放進一本文章結集中。我當然同意。該文結尾時我寫道:

我認為在多類小說中,新派武俠最難寫得好。作者的學問不僅要博,而更重要的是要雜──博易雜難也。歷史背景不可以亂來,但正史往往不夠生動,秘史要補加一點情趣;五行八卦要說得頭頭是道;奇經穴道、神藥怪症,要選名字古雅而又過癮的;武術招數、風土人情,下筆要像個專家;詩詞歌賦,作不出就要背他一千幾百首。

雜學不容易,要加起來更困難。風馬牛不相關的事,要有超凡的想像力才能合併得順理成章。武功本身多是虛構,併之以雜學是另一重虛構了。一般小說的虛構可信,但武俠小說是不可信的。事實上,可信的武俠不好看。但太離譜的──取人首級於千里之外的──也不好看。新派武俠小說的成功之處,就是讀者明知是假,但被吸引着而用自己的想像力,暫作為真地讀下去。

打打殺殺的故事,像美國的牛仔片那樣,是不容易有變化的。引進旁門左道的雜學,加之以想像力,而又把故事人物放在一個有經典為憑的歷史背景中,從而增加變化,是一項重要的小說發展。然而,能如此這般地寫得可以一讀再讀的作者不多。梁羽生在《白髮魔女傳》之後的變化就越來越少了。

金庸舞罷歌臺;我自己日暮黃昏。回想二十八年前跟他的簡短交談,感受上是在跟他對弈,因為他感染着我要推敲他是在想什麼。不是舒適的感受。我平生遇到過的學問高人無數,查先生是其中一個。只他一個給我那樣要推敲的不舒適的奇異感。從我的視名頭如糞土的個性選擇,查先生是個不容易交為朋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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