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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5月17日

林行止 林行止專欄

艾里遜來港論戰 虎媽點中美死穴

甲、

以研究李光耀如何遊走中國與美國而讓新加坡得其所哉、蓬勃興盛且成各大國拉攏對象而享大名的美國政治學家、哈佛講座教授艾里遜,對國人尤其是港人來說,他之成為「知名學者」,則是因為他提出「斯巴達對雅典崛興的恐懼肇致戰爭」的論述。這位曾在共和黨列根政府及民主黨克林頓政府任職的學者,四月下旬來香港主持了兩次談論(討論?)現階段中美關係的座談會,筆者沒有與會,惟收到艾里遜教授簽贈那本筆者數度在這裏介紹的近著《極終一戰──中美能避過「修昔底德陷阱」?》(原名見去年四月十一日本欄)。據說艾里遜對中美和睦相處的前景不表樂觀,以同時代有兩位都具信心和雄心,要把自己領導的國家打造成(或保持)世界最強國的政治領袖,由於彼此的意識形態及價值觀有雲泥之別,衝突在其中一方肯作出原則性退讓才能避免。艾理遜顯然看不到這種情況。不過,從北京對中美貿易談判的布局觀之,中國實質上已退了一步,中美的衝突雖不會因此平息,但短期內不應發生重大事故。

今天不重提此一「老生常談」的話題,談談艾里遜對「佔領中環」的看法,也許有點「新鮮感」。

在《極終一戰》的〈戰爭從此而起〉(From Here to War;〈下一個戰場〉)一章,艾里遜用了整整三頁的篇幅,分析二○一四年香港「雨傘運動」的影響;他認為此一群眾活動雖然以失敗收場,影響卻十分深廣。台獨所以愈走愈遠愈高調,原因是特區政府處理這場群眾運動的手法,讓台灣人意識該島一旦「回歸」,人民將會喪失自由︰「沒有主權,台灣人民將喪失自由」,對於衣食豐足而有「不自由不如(毋寧)死」之思的人民,還有什麼比緊抱已有的自由更值得爭取甚至為此犧牲一切!內地人民缺乏自由,盲人可見,有此認知,台灣走向獨立(台獨分子不會同意這種說法,因為對他們來說,台灣早已獨立),便有民意基礎。艾里遜認為,特朗普總統甫上任便與台灣領導人蔡英文總統通電話,強勢地表示美國對台灣的尊重與支持,那等於向北京表明美國信守一九七九年的《台灣關係法》──美國會出兵協助台灣反擊入侵者、美國會為自由台灣「盡力」!

艾里遜高度評價台灣的經濟成就,那從其經濟體積兩倍於區內「人口大國」如菲律賓、泰國和越南可見;對於此一蕞爾小島,台灣可說依賴進口物資才能生存,其海岸線一旦受封鎖,台灣便成「死島」;不過,艾里遜指出美國對此不會袖手旁觀──克林頓總統固然會採取行動,何況「喊打喊殺」的特朗普。

在述說「雨傘運動」時,艾里遜顯然犯了一個嚴重錯誤,他說「佔領中環」曠日持久,最後被「習近平下令解放軍以對付八九民運的手法鎮壓下去」(頁一七三︰Xi order the Chinese Military to do what it did in Tiananmen Square in 1989: Crush the Protests.)。這顯然與事實不符,射蚊何須用導彈,特區梁振英政府只動用「胡椒噴霧器」,與北京出動坦克,鎮壓心態雖無二致,但手法輕重有雲泥之別!

乙、

耶魯法學系教授蔡美兒──那位二○一一年出版《虎媽戰歌》(Battle Hymn of the Tiger Mother)而揚名環宇的Amy Chua──今年年初有新書面世︰《政治部族──群體反應和國族命運》(Political Tribes: Group Instinct and the Fate of Nations)。和《虎媽》一樣,雖然主題大有分別,然而提出不少新銳看法(起碼對筆者而言),頗值一寫。

剖析過去數十年美國外交面對的「窘」境(說到處碰壁亦不為過),蔡教授認為是對部族政治威力的無知惹下的麻煩。美國所以會屢屢犯錯,則是「大美國」思維令美國人對各地的民情風俗根本不了解(ignorance of local affairs, ethnic and religious difference),其實是目空一切根本不想了解,其政策因而無法獲得這些國家人民的支持。傳統上,美國人以為世上的矛盾、爭紛,不外因資本主義對共產主義、民主對專制、自由世界對「邪惡軸心」(Axis of Evil)而起,而這種種衝突,可憑美國的硬實力軍事及軟實力「普世價值」整治。然而,在意識形態下面,更值得關注的是「主要族群」的思維方式及集體利益。美國顯然漠視現實,才會四處焦頭爛額。

蔡美兒以美國歷史上最丟人現眼的越南戰爭為例,指出美國所以夾着尾巴灰溜溜「停戰」,完全是不了解越南人──不論南越北越──對牢牢掌控越南經濟命脈的華裔族群極度反感的民族情緒有以致之。在這種情形下,即使出於一片善意,出錢出人命,越南人民亦不會領情,遑論「衷誠合作」。蔡教授指出,約佔人口百分之一的華裔少數族群,擁有百分之七十至八十的越南「商業財富」(commercial wealth);華裔財雄勢大,在越南經濟、社會上,以至政治有舉足輕重之力,不難窺見。這種財富分配嚴重不均的情況,固然令華裔越人有左右政經大局的影響力,卻自然地引起民族情緒高漲的土著的不滿與仇視。

美國介入「南北越戰爭」,意味若打敗北越的越共,會在統一的越南推行美國式的資本主義制度,等於華裔越商坐收成利、富上加富,越南土著處境愈趨困難,這又豈是一般越南百姓所願見。換句話說,華商本已有呼風喚雨之財,若在美國介入下南越取得全面勝利,統一的越南進一步落實、強化美國的價值觀和制度,華裔財閥的勢力進一步膨脹,彰彰明甚,那與一般越南人的利益牴觸更深,這正是那場越戰因為得不到越南人民全面支持而慘淡收兵的根本原因!在阿富汗、伊拉克和南斯拉夫戰爭上,美國亦犯了同樣的錯誤。

美中不足的是,蔡教授未提及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斯基(B.K. Malinowski, 1884-1942)的「社會人類學」(Social Anthropology)理論,有點可惜。筆者過去數度在這裏分析,英國人便憑此亦稱功能學派人類學的學說,把殖民地包括香港管治得伏伏貼貼。這種學說認為種種文化及宗教現象,亦即所有的俗世禮儀及宗教活動,都有一定社會功能,那等於說它們均有作用(若無作用早已消逝),便如鋤頭之於耕田、手杖之於行路(及防身),因此不管習尚多麼低俗、愚昧,宗教多麼無稽、迷信,均為維繫安定和諧社會的要素;英國殖民者入鄉隨俗,參加鄉紳團拜、孔廟祭忌,與「土著」握手言歡,攬頭攬頸,其施政亦因而得以順利貫徹。如果美國人肯面對「土著」對當地政治經濟,以至社會事務的正面功能而與他們打成一片,便不會盡出精銳之師和殘酷手段卻無功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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