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9日
近日香港浸會大學一些學生就普通話考試與校方發生衝突,引起不少關注,網上亦重新流傳曾鈺成先生在2016年寫的一篇專欄文章〈無法領略〉。該文以教育局頒布的高中中國語文「指定文言經典學習材料」(下稱「指定材料」)中的唐詩和宋詞為例,說明「由於普通話的聲調跟中古漢語語音差別太大,所以用普通話誦讀唐詩宋詞,無法領略本來聲調的味道」。
關於浸會大學的具體事件和政策,以及普通話在生活和工作中的實用角色,已有大量其他論者評述。在此,我只想探討一個較為狹窄的——但意義也可能較為長久的——教育問題:在香港一些既有條件用粵語授課、也有條件用普通話教授中文的學校,當學習古文,尤其是古詩詞時,用這兩種語言教授各有什麼利弊?
散文對音韻不太講究
我在聖保羅男女中學就讀時,初中用過粵語和普通話上中文課,高中的中文課則全以粵語進行(但基於學校的語言政策,在所有其他正式場合——例如早會——講中文時都要用普通話)。當學習現代散文時,由於語境是粵語和普通話的課文都有包括,而且散文對音韻的講究不如詩詞,所以用兩種語言的分別不大。而當學習新詩時,印象中多數課文的作者(海子、北島等)都是用普通話來構思,所以用普通話讀會更自然。
至於學習古詩詞時,粵語和普通話在格律方面本來會有重大差異,但課堂上是以學習作品的內容為主,一個字也沒有提過平仄規矩。事實上,我最記得的兩首主要教材——王維的〈渭城曲〉(即〈送元二使安西〉)和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都有前聯對句和後聯出句平仄「失黏」之病,在近體詩中屬於異數,但老師完全沒有提及這一問題,可見格律並非選材和教學的重點。
普通話缺乏入聲字
然而,如果我們要從音韻角度欣賞古詩詞,粵語和普通話的分別就會顯現出來。正如曾鈺成先生指出,由於北方漢語在歷史演化中失去了入聲字(即p、t、k收尾的字),所以在讀「指定材料」中「隨意春芳『歇』」、「北『極』朝廷終不改」、「一時多少豪『傑』」、「悽悽慘慘『戚戚』」等句時,會把仄聲字變成了平聲。當世研究古詩詞的泰山北斗葉嘉瑩女士,用普通話吟誦古詩詞時,會故意把入聲字讀成第四聲(仄聲),可惜此風尚未普及。
最近在網上讀到武夷山副市長辛星先生的詩集《武夷南知錄》。他對詩詞的熱誠固是令我欽敬,其內容我也沒有意見,但單是頭六首詩已有兩處誤用入聲字的例子,分別把「濕」和「汁」當作平聲韻腳。另一方面,在廣東長大的葉劍英就曾在〈夜宴〉一詩中正確使用「濕」字:「興爽春衣沾露濕,情高秋思落詩魂。」
除了入聲字外,普通話在不少其他情況下都會影響押韻的準繩度。例如毛澤東〈七律.憶重慶談判〉的前四句:「有田有地皆吾主,無法無天是為民。重慶有官皆墨吏,延安無屎不黃金。」這裏「民」和「金」在普通話中是押韻,但在中古漢語中則不押韻,用粵語也可分辨出來。
話說回來,粵語在押韻問題上也遠非完美。我曾戲作過一首關於金庸小說的七言律詩〈覺遠大師〉:「向來高手藏經閣,自古真傳在卷圖。大智若愚愚若智,至無還有有還無。誰言露水方深井,何必屠龍始寶刀。莫嘆燈枯油盡夜,未多殘火薦新爐。」其中「刀」字在中古漢語中不能與「圖」、「無」、「爐」押韻。若要跟從中古音韻,可把「寶刀」改成「丈夫」,但這樣在粵語中便不順口。
撞韻問題各有千秋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古詩詞裏的不理想之處,普通話有時能歪打正着地糾正。事實上,「指定材料」中的王維〈山居秋暝〉就包含一例:首句「空山新雨後」是「平平平仄仄」,即是不入韻,但「後」無論在中古漢語還是粵語中,都跟第二句「天氣晚來秋」的韻腳「秋」撞韻,用普通話讀則恰巧避免了這一問題(雖然「後」仍會跟第六句的「舟」撞韻,但距離較遠)。
還有一些在中古漢語裏沒有問題的例子,如蘇軾〈飲湖上初晴後雨〉:「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用粵語讀,「奇」和「宜」變得不押韻,「子」和「宜」反而撞韻;用普通話讀則剛剛好。當然,如果考慮王安石〈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粵語和普通話在撞韻問題上的利弊便會調轉。
綜上所述,儘管粵語和普通話在學習古詩詞時都有不完美之處,但相對而言,普通話在入聲字上的缺陷是比較系統性、比較普遍的問題,而普通話優於粵語的情況則只是一些個別的巧合。因此,在香港中小學的中文課學習古詩詞時,或者在早會等場合談及古詩詞時,以粵語為主要媒介是較為適合,普通話則可備不時之需。
不過,即使同時精通粵語和普通話,也未必足以處理所有情況。例如龔自珍〈己亥雜詩.其五〉:「浩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雖然普通話可令「涯」跟「花」押韻,但無論在粵語還是普通話中,首句的「斜」(平聲應該入韻)都無法跟「涯」或「花」押韻。那麼,用什麼語言讀,才可令「斜」、「涯」、「花」三個字都押韻呢?答案是閩南話!
盧安迪_史丹福大學經濟學系博士生
(編者按:盧安迪著作《自由的國度──普林斯頓尖子看美國》現已發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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