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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4月5日

林行止 林行止專欄

中美首腦扭六壬 貿易取向靠武力

一、

習近平主席終於要和特朗普總統開「峰會」了,無論從時間、地點以至美方連日透露的主要「會談」議題,美國主導這次「會談」的痕跡,斑斑可見,那意味雙方為安排這次「會談」所作的多次中方主動的「摸底」,美方寸步不讓。根據北京傳出的訊息,習主席一行另租豪華度假別墅(水棕櫚海灘度假村)作此短暫勾留的居停、棄主家安排的馬阿拉歌(Mar-a-Lago,內地譯「海湖山莊」;此為特朗普的私產,為入會費二十萬美元、周末包場費十五萬美元的高爾夫度假村),是為免予外界以「習主席專程赴美拜會特朗普的印象」,但北京以外論者的看法,大都認為這是中方過多要求而美方不肯遷就後不得不爾。無論如何,習主席一行明後天在佛羅里達的「享受」,肯定比二○一五年十月下旬帶上數百億英鎊合同訪英時所獲的隆重招待,差了一大截。在可以完全作主的情事上,中方的能力和效率令人讚賞,習主席一行赴美南取道歐洲的「逆時針飛行」,不僅可大大降低旅客受時差煎熬之苦,且在芬蘭這個小國有「大排場」的接待,大增此次「國事訪問」的光彩與重要性,令習主席(和中國)臉上有光,在心理上多少可以補償在美受「怠慢」的不快。

從去年的競選活動到如今已上台兩個多月(當選至今則已近百日),特朗普對中國不友善的態度,不但絲毫未改,且有變本加厲之勢。美國煞有介事地提出的貿易逆差以至要北京「管好」北韓等問題,明顯在為「會談」營造「難有進展」的氣氛。當然,作為一個「成功」商人,這種做法的目的可能是「開天殺價」,在為「會談」製造「豬欄效應」——事前厲色疾言,見面時「一切可以商量」。根據「傳統智慧」,自由貿易產生的順差和逆差,並非「零和遊戲」,即貿易雙方各有所得,且此現象可以通過市場機制調節;而別說北京對上台後即以霹靂手段清洗「親華派」的金正恩不一定有影響力,就算北韓對北京言聽計從,公開要北京干預他國內政而北京照辦不誤,豈不是要中國改變建國以來的外交原則!?美國真的是強人所難了!

二、

「習特會」雖然不易談出對彼此進而世界有益有建設性的結論,但亦不會不歡而散。事實上,看美國國務卿蒂勒森三月中旬(十五日至十九日)專訪日韓後順道訪問北京時,公開表明美方設定的對華關係原則是「避免衝突、不對抗、互相尊重和雙贏與合作」,那與中國提出的「新型大國關係」的框架內容,簡直如出一轍!依照這些雙方有共識的原則會商,氣氛一定不會太差,然而,能否談出具體成果,以特朗普開出的條件,筆者只能說不能樂觀。其實,維繫「新型大國」的條件,理性人沒有不同意,但如何貫徹,由於彼此價值觀有異,極難達致,比方說,如何才能「避免衝突、不對抗……」便是說易做難的典型!這種「語境」,與大家都盼望「世界和平」卻由於達標手段迥然有異(有人裁軍以示和平願景、有人擴軍以示嚇退外敵保平安實現和平的決心),令此種人同此心的期盼,永遠無法達致。因此,即使特朗普客氣有禮(和電視上所見判若兩人),和諧相處的「新型大國」,亦只能見諸言文而無法落實。

三、

北京對自由貿易誤會甚深。從去年中國在二十國杭州峰會宣示的國策看,中國對十九世紀後期才出現的自由貿易,視為可令相關國家繁榮富強的貿易政策,因此奉行不渝,且有意帶領世界繼續走這條路。作為全方位崛興的大國,有此主張,可說與世界潮流脫節!簡單來說,在阿當.史密斯於一七七六年提出放任自由後百餘年,亦即在英國受惠於工業革命而真正壯大後,英國政府才大力鼓吹自由貿易,其動機當然不是益世人,而是基於本身需要,只好動腦筋「掠搶」海外(尤其是殖民地)的天然資源和剝削供應無限比起國內非常低廉的勞動力。當滿清不與「紅毛」或「番鬼」的英國人交易時,炮艦便臨港口,武力大有不如的滿清只好開埠通商……。筆者近讀王宏志教授(中大翻譯系主任)的長文〈說「夷」:十八至十九世紀中英交往中的政治話語〉,無意間發現眾多有關中英通商的史料——一句話,滿清不肯與英商交易,很快導致鴉片戰爭!英商無法說之以理,便以船堅炮利打開「自由貿易」的門戶。換句話說,自由貿易是用槍炮打出來的。

過去百餘年的自由貿易以至二戰後西方先進國基於同一理由而致力促成的環球貿易自由化,讓西方國家在經濟上佔盡便宜,繼而西方的政治制度和宗教思想亦隨「經濟滲透」傳遍全球。當中國於二○○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正式成為世貿組織(WTO)成員後,中國本身經濟開放改革政策的成效如虎添翼,經濟迅速躍進、長期大幅增長,「入世」後不數年,中國再亦不是西方先進國的加工廠,多種工業的「中國製造」商品在國際市場上有極大的競爭優勢,令工業先進國感知不足,動搖了她們對自由貿易是否對本身最為有利的信念,只因自由貿易早被經濟學界奉為經濟發展的不二法門,這種想法且早便深入民心,沒有政客和經濟學家敢挺身對之說不……。直至有破舊立新之志的特朗普和他那班奉「美國優先」為圭臬的政策團隊掌握國家實權,針對對美錄得巨額貿盈的中國的貿易保護主義,才堂而皇之登場。此時此刻,由於中國所獲以千億美元計的貿盈,可以在國家主導下收購(投資)美國(及其他西方國家)的戰略性行業,這種趨勢對西方國家頗為不利甚且可說有危險性,因為國家資本可以不問經濟利益而以政治掛帥……。要扭轉這種因自由貿易引致的政治隱患,保護主義是釜底抽薪之法,然而,由於與百餘年來行之有效的經濟學背道而馳,除了無法自圓其說的學者,政界、商界特別是民間認同此主張的已蔚然成風。經濟學界主張自由貿易的學說,理論上沒有人會(可以)反對,他們也許和大師佛利民一樣,認為貿赤不過是「印鈔票購進口貨」,開動印鈔機便有物質享受,何樂不為;但想深一層,當中國的國家資本因貿盈而累積巨額硬貨幣時,貿赤國便潛存可大可小的負面影響。在這些貿盈未全面發揮作用時,特朗普設法——比如指責中國以不合理甚至不合法手段「製造」貿盈——扭轉此趨勢,站在美國的立場,豈不是正確的做法嗎?槍炮打出自由貿易,同理,今後的貿易大方向亦由槍炮主導!

中國的經濟改革非常成功,不然不可能成為自由貿易的最大受惠國,北京反對走十九世紀之前的貿易回頭路,是理當如此的。不過,北京提出「歌頌」自由貿易的理由如互補不足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等等,都是經濟學初階的陳腔,有如「睡覺必須合上眼睛」(hat tip to馮睎乾;「阿媽是女人」聽膩了),毫無新意,絕對無法打動人心。除非北京的經濟學家提出更動人和令人信服的說詞,不然,這些「套話」還是不說為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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