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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11日

練乙錚

香港是一杯超飽和溶液 北京再壓便會釋出港獨

共幹越境擄人,事件本身涉5人命運,誠然值得關注,其對香港政治形勢的影響更不能忽視。前者是微觀而較短暫的,待得一年半載,習近平操控的政法機器好歹也須就5位被擄者給個說法安個罪名;「一錘定音」之後,事件就會在多數人的視覺裏淡出。後者則是宏觀的,包括加深港人對大陸政權的恐懼和厭惡,促使市民尋求「兩制」與「一國」之間的更有效區隔;這些影響更深遠,而且筆者估計,可能是到了如化學物態平衡理論說的「超飽和/急結晶」的那一刻。

4年前馬英九尋求連任,選前一路不太看好,儘管當時是陳水扁落任之後被控貪污三審定讞、與妻陳淑珍各判11年徒刑之後的那一年。代表民意低迷的民進黨出征的,是在黨內尚無深厚資歷和人脈關係的蔡英文。一向不贊成「穿裙子領導國家」的獨派大老辜寬敏勉強同意了讓蔡上陣,乃是因為蜀中無大將,民進黨內「四大天王」皆人氣缺缺,莫敢披甲。

先看台灣,再管化學

然而,當時馬英九欠缺管治能力的弱點已經暴露,民眾對他的執政不滿度已經接近六成,所以到了2011年底即競選的最後期,國民黨告急,共產黨惟有大手配合,積極動員台商回台造勢號召泛藍力量「含淚投票」,並以「綠營再執政,兩岸等開戰」作潛台詞,猛攻民進黨在中間選民面前的死穴,最後竟然得手,總計得票率大勝6個百分點。

那年大選之時,「台獨」兩個字還是票房毒藥,儘管當時的民進黨已逐步擺脫1991年制定的「台獨黨綱」強硬立場,即不再否定「中華民國」,不尋求建立台灣共和國;取代「台獨黨綱」、作為國家定位論述的是1999年提出的「台灣前途決議文」,其大意是:台灣「事實」上已成為一個主權獨立的民主國家,其主權領域僅及於台澎金馬……依目前憲法稱為中華民國,但與中華人民共和國互不隸屬;這既是歷史事實,也是現實狀態。

如此定義的「台灣前途決議文」,法理上其實與國民黨的管治實況、政治心態和相關論述無大分別,只差明言不接受國民黨於2000年首度提出、馬英九在2008年上任之後正式確立而中共同意接受的「九二共識」(一個中國、各自表述)。就是這一點分野,民進黨即被國民黨重新套上「台獨」的惡名,以致選舉以敗北告終,雖然當時民眾當中的「終極獨立指數」已經穩超60%,而「終極統一指數」則已跌破25%【註1】。

很明顯,當時(2011年底)大多數台灣人心中嚮往台獨,但現實多不作此選擇,因為有「怕」字心魔:一怕中國經濟制裁,二怕解放軍強渡海峽。當時,綠營內部的態勢是,精英尤其老一輩十分勇武,群眾卻總是只跟在後面,不少還站得老遠。

2012轉捩:「你好大,我好怕」→?

2012年春,旺旺中時媒體集團併購台灣有線電視大戶中嘉網路的審批事(簡稱「旺中案」)進入最後階段。社會上多個界別人士提出了反媒體壟斷的呼聲,更表達了對該案後面藏有中共伸進台灣黑手的關注和恐懼,於是醞釀反對運動,口號是「你好大,我好怕!」

旺旺老闆蔡衍明是在大陸投資飲食品產銷非常成功的超級台商,綠營認為他早已靠攏中共,並且投桃報李成為大陸在台灣傳媒界搶灘登陸的帶路人。在試圖收購中嘉網路之前,蔡衍明已經取得中時、中視、中天電視等媒體的控制權。與深藍系控制的國民黨黨媒《中央日報》(網路報)一樣,這些「中字號」媒體經常大篇幅不加評點刊載或引用中共的涉台評論,並常常明刀明槍替中共在台灣說話,在綠營人士眼中「比《人民日報》更人民」(港人記得,蔡衍明2009年購入香港亞視股份,成為其第三大股東)。

同年9月1日,近1萬人在台北市作「反媒體巨獸」遊行針對「旺中案」,參與者絕大部分是初次投入社運的學生、青年;年輕的組織者打出「反壟斷」、「言論自由」、「媒體自主」等訴求標語,但最醒目的卻是「你好大,我不怕!」

「反媒體巨獸」運動迫使台灣的國家通訊傳播委員會增加了若干收購合併條件,導致最後「旺中案」無法通過審批。「不怕」,令「好大」的勢力卻步;這點成果鼓舞了運動中的年輕人。一年半之後,同一批組織者包括林飛帆、魏揚、陳為廷、陳廷豪等人,積聚了更大能量,發動了「太陽花運動」,又一次成功迫使執政黨讓步,凍結跟大陸簽署的《服務業貿易協議》。

然而,初生之犢不怕虎的具體涵義,這一回進一步擴大:領導運動的年輕人,在台灣政治解禁、1987年戒嚴令取消之後的第27個年頭,首度鮮明地、帶着傲氣地打出「台獨」旗幟,不再閃閃縮縮。

更奇妙的是,當「台灣獨立、島國天光」成為新一代的戰鬥口號,當年輕人帶動了「鄭南榕熱」、「史明熱」的同時,民進黨的兩岸政策卻完成了最大限度「無害化」轉型,具體體現在蔡英文今年參選的政綱裏(即維持兩岸現狀、在中華民國憲政體制下延續兩岸和平穩定發展、不否認九二年兩岸會談的事實並認同當年的求同存異精神)。

精英與群眾就「台獨」議題的姿態對調,讓綠營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政治主動權。效果之一是美國雙重放心:民進黨不再是「麻煩製造者」,而黨外台獨力量上升,反而有助平衡國民黨親北京路線所帶來的危機,鞏固圍堵北京的「第一島鏈」。效果之二是,上次大選買北京怕、把票投給國民黨的台灣中間及淺綠民眾,這次很多都大着膽子準備站到蔡英文那邊。

相比之下,國民黨馬英九執政8年唯一討好的兩岸政策牌不僅打不響,反而令更多台灣人認為是過分損害台灣主權、有利中共滲透的缺口。在大選前的最後一次「封關民調」裏,民進黨那種處理兩岸關係步步為營的態度,反而最多人認為能夠保護台灣利益。這是2011年的時候很難想像得到的結果【註2】。為什麼短短幾年之間,台灣的政治局面變易如此巨大呢?

筆者發覺,利用類似化學家對物態中的「超飽和/急結晶」現象的描述方式,有助理解這個現象,並能藉以估計香港可能出現的政治衍化。利用化學原理幫助理解社會現象,「古」已有之,經濟學家保羅森穆遜把化學動態學裏的Le Chatelier Principle應用在需求理論上面,尤其經典【註3】。當然,筆者引用的化學原理沒有那麼高深,中學選修過化學的讀者大概都熟悉。

「超飽和/急結晶」現象

大家都知道,一杯水的溫度愈高,就可溶解愈多的砂糖;如果水溫慢慢下降,原先溶解在水裏的砂糖便會跟着慢慢釋出、沉澱。不過,如果一個飽和溶液的溫度忽然下降,溶解了的分子來不及馬上釋出,溶液的濃度(相對於新的較低溫度)便超乎正常,變成「超飽和」。

若在這樣的一杯「超飽和」溶液裏加一些刺激,例如再灑下幾粒砂糖,便會引發一輪急促的分子釋出,原本在溶液裏的超額溶解糖分子便以結晶的方式快速依附在新加進的砂糖粒的表面,這樣一粒一粒結晶糖便瞬間愈長愈大,每一粒就叫做一個「成核」(nucleation),直至溶液的濃度恢復到正常的飽和水平。

更有趣的是,如果超飽和溶液裏的濃度「超」得愈厲害,一旦結晶發生,過程就會有兩個特點,其一就是結晶釋出的速度「更高」(超乎線性關係),即顯得更急更「突然」;其二就是「成核」的數目以「更更高」的速度增加,而每一個成核的最後體積就相應地細小,出現「冇大台」、「遍地開花」的景象【註4】(讀者知道這是講什麼了)。

回想:前述台灣民眾當中的「終極獨立指數」,最遲在2006年便大幅超逾「終極統一指數」,可是,那麼多年來,獨立的配套行為一直受壓抑,大家只能望「終極」二字而興嘆,聊勝於無。其實,台灣社會內含的獨立意識卻愈發濃厚、廣泛,到了2014年,便猶如一杯「超」得愈來愈厲害的超飽和溶液。

台灣的這個狀態,一旦受到外來刺激(例如2013/14年大陸與國民黨合作推的《服貿協議》要在立法院闖關),超濃的終極獨立意識便不再能夠繼續隱藏在超飽和的溶液裏,而必須急促作為清晰的「台獨」意識,如晶體般釋出!

然而,釋出的速度如此之高、要釋出的分子分布在各縣市鄉鎮村裏如此廣泛,以致一兩個大台(民進黨、台聯)根本來不及建立溝通渠道和吸收機制,而那些釋出的分子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靠攏什麼「大台」、接觸過什麼黨代表,於是就因利乘便,圍繞數之不盡的本地小議題三五成群地成立自發小團體「成核」!

人事非化學,但演化的機制多所雷同,過程就可以用同一套詞彙或方程式表述,逐步顯示出客觀性。這樣的一套機制和表述,適用地域並不限於台灣。

香港的什麼超飽和?

香港和台灣同屬華人社會,有類似的歷史背景,社會發展水平早就多方面高於大陸,文化價值觀念也與大陸推行的那套迥異,政治上亦同樣受到來自北京的「收網」威脅,內部也有同樣得利於各種「讓利」政策的「統派」——香港的「融合派」就相當於台灣的「統派」。因此,在台灣社會裏發生的政治現象,不難在香港找到平行時空。

筆者認為,這兩三年在台灣既有急促遍地開花、從陰影走到台前的台獨意識「爆現」,在香港同樣也有類似的發展,不過「爆現」的大概還不是港獨意識,因為香港的社運比台灣慢了一格,而且也沒有像中共那樣早年提倡(舊)台獨替台灣後來的(新)台獨帶了個頭。

在香港的那杯溶液裏,超飽和的是「香港」意識/想像。1997年之前,這個想像便已經逐步形成、廣泛存在,而且不斷因為見證大陸政權的各種倒行逆施而不斷深化,卻一直受到自身的和外來的壓抑。自身的壓抑指的是來自同時存在於每個港人心中的傳統「中國」意識對「香港想像」一旦出現時產生的自然排擠和掩蓋意念。外來壓抑主要當然就是來自京港統治階層對「香港想像」的各種有形無形攻擊。不斷強化的意識/想像因不斷受壓抑而不能自由成長、表達,於是就超飽和。

問題是,這一杯超飽和溶液什麼時候會達到臨界點,由什麼一種外來刺激提供「成核」要素,釋出結晶的東西是什麼,是不是已經在2014年發生了或者只是開了一個很小的頭。

筆者認為,超飽和溶液已經到了「超」得十分厲害的臨界點,而這幾年的外來刺激,包括梁特上台、人大8.31決議、佔運彈壓、港大事件,還有影響特大的共幹境外擄人事件,正好提供了一個又一個的「成核」,速度之快,傳統的泛民政黨根本來不及思索反應,遑論建構溝通渠道和機制去吸收這些不斷釋出的分子結晶,因而產生「遍地開花」,生出多得數不清的自發本土社團、平台,各種各樣的「傘兵」組織、專業界別論政圈子等等。這許多結晶出來的東西,籠統抽象概括就是3個字:「香港人」。

下一杯:港獨?

說籠統,是因為關於「香港人」的論述還存在比較多的分歧,不像「台灣人」那麼成熟、明朗。但是,隨着港人心中的他/我分野在一次又一次的「一國」對「兩制」的衝擊之下逐步明確,再加上各方「香港人」論者的論述努力,矇矓的香港人觀念一定會愈來愈清晰。到「香港人」確切出現而再次遭受打壓,則另一杯超飽和溶液又會產生;從那一杯裏釋出的結晶就會是「港獨」。

但是,實況可能不像理論那樣可以清楚劃分階段;香港這個杯子裏盛載着的,很可能是兩種超飽和溶液的混合。然則,同一打壓,可能導致「香港人」與「港獨」的觀念同時釋出、結晶。

提起港獨,中華論者必會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痛恨和抗拒,或者起碼是一種不舒服的張力,但假以時日看明了也許都不必。港獨和中華,並不必然相互排拒,例如新加坡的存在,並無威脅中華觀念,反而是豐富了中華的內容。

然而,港獨出現之初,中華必會與之作「生死之鬥」,兩者的關係惡劣不能免。如同印度,儘管獨立多年之後與英國的關係良好,當時卻是跟英國打生打死的。這令筆者想起福斯特(E.M. Forster, 1879-1970)的小說A Passage To India結尾那段,講的是主角英屬印度人醫生Aziz與他的英國人前度好友Fielding之間的隔膜,始終因為當時的統治者和被統治者之間的根本矛盾而不能即時逾越:

'Why can't we be friends now?' said the other, holding him affectionately. 'It's what I want. It's what you want.' But the horses didn't want it — they swerved apart: the earth didn't want it, sending up rocks through which riders must pass single file; the temple, the tank, the jail, the palace, the birds, the carrion, the Guest House, that came into view as they emerged from the gap and saw Mau beneath: they didn't want it, they said in their hundred voices 'No, not yet,' and the sky said 'No, not there.'

福斯特的文筆太美,筆者不敢翻譯。Fielding是正人君子,Aziz尚且不能不拒絕他的友誼。那麼,「香港人」若有一天要對着「滿嘴臉的強國人」爭取獨立,之間殊死的矛盾衝突,不是要深重長久好幾十百倍麼?

練乙錚 特約評論員

註1:見台灣指標民調(TISR)做的歷年「終極統獨觀指數」趨勢分析:http://www.tisr.com.tw/wp-content/uploads/2012/05/終極統獨觀指數趨勢201502.png。台灣指標民調的研究資料,無論藍營綠營都經常引用,算是台灣最中立的民調機構。

註2:見台灣指標民調去年12月31日發報的「台灣民心動態調查、2016年選前封關民調」第4部分問的「這次總統大選哪一組當選,比較能夠做到保衞中華民國」。結果,認為是民進黨蔡英文陳建仁組的佔29.9%,認為是國民黨朱立倫王如玄組的只佔22.1%:http://www.tisr.com.tw/?p=6266#more-6266 

註3:保羅森穆遜(Paul A. Samuelson, 1915-2009)是美國第一位經濟學諾獎得主,1970年得獎。諾獎委員會評論他的貢獻時,特別指出他在動態研究和系統穩定理論方面的建樹。有關的研究,包含在他的巨著Foundations of Economic Analysis裏,特別是該書的第二部分。參考史丹福大學Paul Milgrom教授2005年寫的文章Multipliers and the Le Chatelier Principle(〈乘數效應和勒沙地列平衡移動原理〉) ︰ http://web.stanford.edu/~milgrom/publishedarticles/LeChatelier-Samuelson.pdf 

註4:關於高超飽和溶液的這兩個結晶特性,可參考 http://us.mt.com/us/en/home/applications/L1_AutoChem_Applications/L2_Crystallization/Supersaturation_Application.html?crel=US_AC_eAdv_Blog 。簡單而言,超飽和結晶過程可用兩個冪函數(exponential functions)來表達——晶體釋出的速度和成核個數,分別是超飽和程度的n和m次冪,m>n,即當超飽和嚴重的時候,成核個數增加超過晶體釋出速度,導致「遍地開花」而每一「花」平均比較細小。利用這兩個超飽和溶液的結晶特性反其道而行,便可得出製造單一特大晶體的方法;半導體業者製造「單晶矽」,便是根據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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