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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22日

林行止 林行止專欄

折衷理想與現實 精神食糧加飲食

一、

路過英國,在倫敦近郊逗留四五天,時日雖短,收穫卻豐,那即是說,「日子過得很充實」!

說來有點巧合,我們抵達英國當天晚上十時許,倫敦橋發生連環恐襲,一輛小貨車在橋上衝撞行人之後,三名兇徒獸性未歇,持刀落車闖進附近市場,「逢人便斬」,結果兩次施襲一共造成七死四十八傷……。舟車勞頓讓我們一早就寢,若非在港小輩來電問「凶吉」,我們還不知有此意外。事實上,此宗可能影響八日選情的恐襲,雖然成為英國以至世界大新聞,對我們計劃中的行程,卻無絲毫影響,別說所處鄉郊寧靜平和,所見「公共場所」亦處變不驚,如常營業……。如果恐怖分子施襲的目的在破壞當地經濟生態和社會秩序,以筆者親眼所見,他們肯定失敗了。

想去「茶話室」看書飲茶久矣,數十年來未曾成行,皆因身居英倫時沒這個閒情閒錢,後來數訪英國,卻都另有「任務」。此次和小女商量,由她一早訂座,「有約在先」,便非「撥冗」一去不可。「茶話室」原名Tea and Tattle,此譯離信雅達不遠,不過,光顧之後,筆者認為譯為「吹水茶餐室」遠較恰切;譯室而不廳,皆因此地絕不寬敞,無論書架茶室廁所,均頗狹窄,宜室不宜廳。

「吹水茶餐室」(下稱「吹水」)為德國人Arthur Probsthain於一九○三年所創,普羅斯登早歲在德國及法國的東方書籍文物專賣店工作,看中英國市場,於一九○二年移民倫敦,翌年開書店名為「Orient Press」(東方出版社)。順便一提,倫敦另一家著名「東方書店」(Oriental Bookshops)Bernard Quaritch的同名創辦者亦為德國人(於一八四七年開設)。英國在近東、中東和遠東殖民,歷史悠久且大有所成,這是全盛時期倫敦一地便有專攻「東方」書籍文物店五百餘家的底因,多少書店老闆因為買賣遠東地區文明古國的典籍文物古玩而成小富。如今不僅時局大變,加上網絡流行,隨着實體(印刷)書的式微,這類書店數量已大幅萎縮。

二、

「東方出版社」門前懸長木牌,上刻中文大字「新舊東洋關係書籍」,兩旁分刻字體較小的「日本朝鮮支那印度」,百餘年前,在倫敦街頭展示中文,如此「招式」,是極之「新潮」、「吸睛」的宣傳手法;四十年代初期,獨身無後的普羅斯登病故,書店由其外甥舒利咸(Walter Sheringham)承繼,為紀念舅父,改名Arthur Prosthain,當然,木牌亦棄而不用。九十年代初舒利咸去世,書店為他一雙兒女接管,隨着經營形態衍變,網購流行,為了吸引顧客,大概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於地牢加設「吹水茶餐室」。書店以德國姓氏為名,讀起來有點詰屈聱牙,今人大都僅知「吹水」之名。

由於地方不大,書店玻璃門掛上「如欲光顧,乃可預約」(仿殖民地師爺譯筆)的紙牌;本來以為逛書店飲茶,何須預約,至此方知小女有「先見之明」。事實是,我們那天準時到達,小小餐桌上果有「留座」小牌;室內其餘四五張或兩位或四位的小桌,都坐滿從膚色從口音很易辨認出是外國人多半是日人韓人和非洲人的「茶話客」,而「地面」書店只有三數排書架,瀏覽的不外三兩人……。人們來此話舊多於獵奇淘書。

這家書店曾出版過不少包括我國在內的東方各國典籍,好此道者如今還能從其網站訂購;不過,由於版權早已失效,亞馬遜有大量翻印書應市。雖然現在該店仍以「權威東方及非洲書籍專家門」自詡,但現場所見,書架上的書籍十分有限……,尋尋覓覓,孫女購得一冊John Balcom的《Short Stories in Chinese:New Penguin Parallel Text─中國短篇小說集》,總算有點「收穫」。

壁上掛上兩幅岳敏君招牌畫作(儍笑大頭像,料為複製品)的「吹水」,位於大英博物館斜對面,百花里廣場(Bloomsbury Square)便在左近,「文化氣息」甚濃;與倫大著名的「亞非(東方與非洲)學院」大概只有百步之遙,「地緣」關係加上專注於出版及出售與亞洲有關的書籍,「吹水」遂有「亞非學院書店」(SOAS Bookshop)別稱。「亞非學院」的相關藏書(一百二十多萬冊)全英之冠,「吹水」得以「高攀」,對其生意肯定有助。可惜,如今書業生態大變,本地客受惠於有折扣兼免費郵遞,少上書店購書,外地客則多選郵購以免負重。「吹水」既以「茶餐」為招徠,訂座的目的當在不致因「向隅」而失去一試的機會,我們因此叫了幾份「套餐」,可惜其飲品其餐食俱乏善足陳,只合解渴充飢,離美食遠甚!

三、

出得「吹水」店門,在街角一轉,不三數分鐘,便抵達另一目的地︰「倫敦書評書店」(London Review Bookshop);與「吹水」的距離這麼近,意味此店同在百花里且可遙望大英博物館。筆者不是《倫敦書評》(London Review of Books)這本雙月刊的固定(當然更非「忠實」)讀者,以其內容不合「口味」且文章太長(短則三四千字長則二三萬字!),惟其名真是如雷貫耳,為與《紐約書評》和《巴黎評論》齊名的「文評界」重鎮。近來經常上網瀏覽介紹「書店」出版、發行的書(新舊都有),其中不乏符筆者「讀趣」的作品。小女告以其店址在「吹水」左近,遂「順道」一訪──「看」書之外,尚欲一嘗其「著名」(不少文人記者推介)的餅食。

《倫敦書評》於一九七九年創刊(時《倫敦時報文學增刊》因勞資糾紛停刊),書評家出身、時任倫大書院英文系教授的卡爾.米拉(Karl Miller, 1931-2014),見有「空間」,與《紐約書評》「合作」創辦(期初《倫評》附在《紐評》送出),米拉自任總編輯,副手為《倫時文學增刊》編輯瑪麗─基.威爾瑪斯女士(Mary-Kay Wilmers, 1938-)。《倫敦書評》「走在時代之前」,重頭文章甚多,銷數亦不弱(五、六萬份之譜),比《新政治家》和《旁觀者》不遑多讓,但長期虧損;一九八○年與《紐評》退出,獨立發行,其財源主要來自「早發財」的威爾瑪斯家族信託基金;一九九二年威爾瑪斯女士當上老總之後,更大手注資,據《倫敦時報》二○一○年一月報道,在二○○九年該刊已欠下威爾瑪斯(德國巨賈)家族二千七百萬鎊,那可不是小數目,這六七年下來,《倫敦書評》的負債必已突破三千萬鎊!好在瑪麗─基女士為其家族信託基金主要受益人……。雖然長期入不敷出,《倫敦書評》的稿費每字三十便士──在英國屬超高──不變且非常準時,絕無拖欠;對窮書生如此寬厚,在行內口碑極佳。想來威爾瑪斯已把全副身家押上去……。

為了「救亡」,《倫敦書評》於二○○三年開辦附設以糕餅為賣點茶室的書店,如今據說上架的書二萬餘冊,值得愛書者留意的是宏大的地牢書室,這裏有大量的散文集、哲學及兒童書籍。一句話,「倫敦書評書店」書架上的不少「雜書」,是閒讀妙品,正中筆者下懷,這次購得幾冊米奇士的舊作之外,還有一七八七年初版、二○一六年再刷的《放屁的好處》(The Benefit of Farting),作者(解釋者)為《小人國遊記》的名作家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此小冊子在作者病故三四十年後才出版),十多年前筆者寫「屁話連篇」時未見此書,真是憾事!

《書評》開「書店」,應有協同效應,可惜競爭劇烈,加上網購興起,書店要「打和」已不易遑論有利可圖;其以蛋糕出名的茶室,地方不大,即使坐滿顧客,看來亦難財源廣進。這次該店糕餅師傅Terry Glover女士循小女之請,特別做了一個招牌迷你蛋糕,糕面一朵奶白蓮花,鮮明奪目,而上「書」十八世紀英國著名文士富拉(Thomas Fuller, 1654-1734)的名句「Truth Loves to go Naked」。小女一見,喜形於色,說其前句為Craft must have clothes(全句也許可譯為「工巧須添飾;真理不可掩飾」)。盡顯文化底蘊,不愧為《倫敦書評》的餅店。與筆者同行的三女性對其外形味道以至其「題字」意涵,俱讚口不絕。這裏供應你說得出的茶葉,品種的確不少,但「飲茶」叫不起價……。和「吹水」一樣,這裏的茶客亦無人看「手機」,ipad更未之見,人們不是閒聊,便是看書讀報──這大概是這類「茶餐室」的特色吧。

四、

「遊」罷「倫敦書評書店」,順訪和「吹水茶餐室」同齡的英國著名書店Foyles(新址在查令十字街一○七號),二○一四年的建築,樓高六層,光猛壯觀「現代化」,書架未必及舊店的三十里長,卻亦不見盡頭,據說上架的有二十多萬冊書籍,只是二手書室被取消了,令筆者懷舊無地;整整五十年前,在此見柏金遜(《柏金遜定律》的柏金遜教授)對新馬初露頭角的有為青年的素描文集,欲購卻銀両不足;數月後籌足「資金」再來,舊書仍在,喜出望外,遂購之(有關李光耀一文的內容,筆者曾多次引用)。現在所見,真是準顧客多如沙甸魚群──書架前瀏覽的並非便是顧客,以人們多半以手機拍下(有點不好意思,偷偷地拍)書名,回家網購。實體書生意真不易為,為另闢財源,書店多半兼做網上生意,而經營餐飲似更普遍,希望這些「副業」的收入可補正業之不足,「書評書店」及「吹水」便是兩例,Foyles亦闢五樓為茶餐廳,看其價格,似走高級路數,但所見顧客不多且多為齋飲「茶客」,料亦難有盈利。我們因為已「食」了兩次「早餐」,加上「好戲」快開場,遂過門不入……。正值埋頭埋腦看小說之齡的孫女,則「滿袋而出」,大豐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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