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門:

2017年4月21日

盧安迪 自由的國度

我的良師諍友曾鈺成

曾鈺成是其中一位我最尊敬的公職人士和忘年之交。我們兩人都是讀數學出身,並且對政治哲學充滿興趣。不同的是,他年輕時成為了馬克思主義者;我則剛好相反,支持至純至正的私有產權制度,亦即自由意志主義(libertarianism)。

幾年來,我和曾先生就彼此的觀點作過不少討論。記得有一次,我臨別時說:「主席,多謝你又教化我啊!」他說:「哈哈,我諗緊你第日著書立傳嗰陣時,點樣批判你啊!」因此,我今年稍後出版的文章合輯,特意邀請了曾先生撰序。

另外,曾先生上周也在其《am730》專欄寫了〈精英哲學〉一文,評論我的自由意志主義理念。他認為,自由意志主義是精英知識分子(highbrow)的哲學,不能被社會大眾理解和接受;而且若要付諸實行,須依賴每人自覺遵守,不侵犯別人的自由和財產。

首先,我要澄清一些比較技術性的事宜。曾先生在文中指出,最極端的自由意志主義者認為政府不應有權徵稅,賦稅只應由個人自願捐獻,這個說法不甚準確;事實上,最極端的自由意志主義者是無政府資本主義者(anarcho-capitalists),提倡打破政府對執法和司法行業的壟斷,建立有多間私營保安和仲裁機構互相制衡的「多中心法律秩序」(polycentric legal order),維護私有產權。在這個制度下,保安和仲裁服務皆用者自付,所以不會出現自願賦稅引起的「搭便車問題」(free rider problem)。

David D. Friedman的著作The Machinery of Freedom和Randy Barnett的The Structure of Liberty這兩本書,對有關「多中心法律秩序」的多個常見疑問(例如怎樣調和不同保安機構之間的衝突、怎樣避免仲裁機構偏袒富人、怎樣保證窮人可享有法律服務)作了周詳的解答。無政府資本主義的實行,不依賴每一個人都自願守法,因為罪犯仍會被拘捕、審判和監禁,在這點上跟有政府的制度大同小異。當然,在可見的將來,我們都沒有機會從現行制度轉變至無政府資本主義;但歷史上有不少地方都實行過「多中心法律秩序」,例如古代愛爾蘭實行了超過1000年,比很多有政府的朝代更長,可見這個制度一旦被成功確立和廣泛接受,是具備充分穩定性的。

市場是「森林哲學」的相反

接下來,我想從更結構性的角度,探討我和曾先生意見分歧的根本原因。或許由於不同的閱讀背景,我和曾主席有着迥異的思維框架。雖然曾先生說過,在「一國兩制」下,他會盡力維繫香港的資本主義制度,但我認為無論江山如何變遷,曾先生的一些基本前提和思考方法還是帶有馬克思主義的痕跡。

曾先生不只一次表示,完全的自由市場屬於弱肉強食的森林哲學。其實,自由市場是最不「森林哲學」的制度,因為森林競爭的本質是什麼?就是各種野獸使用武力,互相捕殺搶掠;而自由市場正是禁止以武力侵犯別人的身體或財產。在森林中,如果一隻老虎吃了一隻鹿,後者便會受損;但在市場裏,根據主觀價值論(subjective theory of value)而非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labor theory of value)──任何自願交易的雙方都必然得益,否則便不會交易。

舉例說,喬布斯(Steve Jobs)生前很有錢,但他的錢是從哪裏來的?是周圍打人搶來的嗎?人們之所以付錢給他,是因為他創造了人們想要的產品,他是通過服務別人而賺錢,而非通過傷害別人而自肥:當一個人用5000元買一部iPhone,他是寧願要那部iPhone而不要5000元,蘋果公司則寧願要5000元而不要那部iPhone,所以這是一個「正和遊戲」(positive-sum game)。相反,在「大政府」之下,各種利益群體爭奪公權力,強迫人們交稅資助,這跟森林一樣都是「零和遊戲」(zero-sum game),或至少不保證是正和遊戲。

歷史唯物主義有盲點

曾先生對資本主義有所保留、同情福利主義的另一深層次原因,可能在於他信奉歷史唯物論(historical materialism),認為歷史發展的長遠大方向總是「進步」的。他曾經問我:如果福利主義不是對基層大眾有利,為什麼這麼多西方國家在過去半世紀都走向福利主義?然而,這個觀念忽略了做決定的政客(以及他們背後的特殊利益群體)往往有着跟政策受眾不同的動機,例如製造依賴的選民,以謀取更多政治權力。它無法解釋為何美國幾乎所有黑人政客(以及被視為「少數族裔盟友」的政客)都支持提高最高工資,使黑人青年失業率從1951年到1980年跳升4倍,造成更多絕望的黑人祈求這些政客「伸出援手」。

曾先生在其文章中也提出了關於「由少數精英把它(自由意志主義)強加給社會」的疑問。當然,我反對獨裁制,但為了剖析這個問題,暫且假設有一個獨裁者。如果有70%人要求政府把一個飲酒的成年人抓去坐牢,獨裁者卻不予理會,曾先生或許會說他是把「不能立法禁酒」這一自由意志主義原則強加諸社會,但這個說法源於把「多數人」和「整體」混為一談。獨裁者所做的,只是不幫那70%人去侵犯那個飲酒的人的私有產權而已,沒有對那70%人作出任何逼迫。任何人「把自由意志主義強加給社會」都是在字義上和邏輯上不可能的(analytically impossible),因為自由意志主義的意思正是不強加任何東西。

嚴格而言,自由意志主義者並非反對任何形式的集體主義,只是反對強制參與的集體主義。在自由社會,人們可以成家立室,可以組織棋藝社,可以建造一個禁止吸毒的私人屋苑,甚至可以成立一個自願加入的「共產俱樂部」,以契約規定會員均分財產,這些「集體」都是沒有違反自由意志主義的。反過來,如果整個社會不是實行自由意志主義,而是存在政府干預,人們便不能選擇實踐自由意志主義,以任意和平的方式私下結社,因為可能會牴觸政府的禁令。自由意志主義跟其他制度之間有着這個不對稱性(asymmetry),這就是他們畫龍點睛的分別。

政府干預才是精英哲學

最後,我想回應曾先生指自由意志主義屬於「精英知識分子的哲學」的說法。誠然,最純粹的自由意志主義者多是陽春白雪的知識分子,但大部分知識分子卻跟自由意志主義背道而馳。在美國大學,四分之一社會學教授自認為馬克思主義者,92%有政黨立場的教授都是支持較傾向「大政府」的民主黨,這兩項數據都遠高於普羅大眾之中的比例。

海耶克(F. A. Hayek)對這個現象有一個可堪咀嚼的解釋:大部分知識分子都對自然科學的方法過分自負(the fatal conceit),相信人類社會亦可用同樣的方法來計算和管理(弔詭的是,儘管我很喜歡數學,但我欣賞的奧地利經濟學派的最大特色,恰是摒棄複雜的定量模型!)另一方面,自由意志主義則只需要每個人在分散(decentralized)的機制下作出自己周遭的切身選擇,不強求他們有足夠的知識、視野和品格來掌管集中的公權力,為全社會作出決定。在這個意義上,自由意志主義對人性的要求,其實是比政府干預的混合經濟更低。

一個順理成章的回應是:不錯,社會上大部分人確實不適合掌管公權力,但是有些人笨一點、壞一點,有些人聰明一點、善良一點,我們可以通過民主選舉,選出少數能人所不能、適合掌管公權力的代表,作出理想的干預決策。但如果是這樣的話,究竟是自由意志主義更精英主義,還是政府干預主義更精英主義?

盧安迪_史丹福大學經濟學系博士生

 

放大圖片 / 顯示原圖

放大圖片 / 顯示原圖

訂戶登入

回上

信報簡介 | 服務條款 | 私隱條款 | 免責聲明 | 廣告查詢 | 加入信報 | 聯絡信報

股票及指數資料由財經智珠網有限公司提供。期貨指數資料由天滙財經有限公司提供。外滙及黃金報價由路透社提供。

本網站的內容概不構成任何投資意見,本網站內容亦並非就任何個別投資者的特定投資目標、財務狀況及個別需要而編製。投資者不應只按本網站內容進行投資。在作出任何投資決定前,投資者應考慮產品的特點、其本身的投資目標、可承受的風險程度及其他因素,並適當地尋求獨立的財務及專業意見。本網站及其資訊供應商竭力提供準確而可靠的資料,但並不保證資料絕對無誤,資料如有錯漏而令閣下蒙受損失,本公司概不負責。

You are currently at: www.hkej.com
Skip This Ads